听到夏之白的针对,梅思祖不由冷哼一声。

    朱元璋目光微亮。

    地方盐政有问题,他其实是知情的,只是一直找不到办法解决,而听到夏之白的建议,他也是若有所思,此举若是当真可行,朝廷对盐政的监管,也能得到极大提升。

    这时。

    田靖再度站了出来。

    他已恢复了正常心态,拱手道:“启禀陛下,臣还有事启奏。”

    朱元璋看了眼夏之白,又看了看田靖,颔首道:“准。”

    田靖道:“陛下对盐业的重视,天下皆知,如今大明在两淮、两浙、长芦、山东、河东、福建六个主要产盐区,都设立了都转运盐使司,在其他产盐地区设有 7个盐课提举司等衙门负责管理各盐场的食盐产、销事务。”

    “运司等盐业部门统辖于户部,并不受地方政府节制。”

    “臣为盐官已有一些时日,对于盐运司内部情况有所了解。”

    “就臣而言,大明的盐业管理机构散落各地,山河悬远,户部的管理往往鞭长莫及,加之盐业利润丰厚,产、销环节均控制在一个机构手中,在缺乏有限监管的情况下,各地盐务系统已相继陷入到腐败之中。”

    “这次南方之乱,同样有腐败的缘故。”

    “大明盐政败坏已到相当程度。”

    “各处盐课,在洪武初年设法,关防至为严密,边储赖以济用。近年官吏懈怠,仓盐无积,客商久候不得支给;而国家边计专仰于盐。迩岁以来,私盐盛行而兴贩者多,官盐价轻而中纳者少。”

    “如今的盐课,腐败猖獗,盐课累岁逋负,地方私盐盛行。”

    “臣认为朝廷也当对盐官进行整饬。”

    “如今大明的盐业产销体系,已受到严重破坏,朝廷当对此做出斧正。”

    闻言。

    魏衡等盐官脸色大变。

    他们一脸惊恐的望向田靖,根本没想到田靖能说出这些话。

    而且田靖说的这些话,根本没有跟他们提前商量,这已是在直接背刺他们。

    朱元璋面露异色。

    他深深的看了田靖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道:“此事不急,盐政、盐场看情况,的确是问题重重,朝廷或许的确该重点整饬一番了,既然你有心,那就给咱说说,你觉得咱大明这盐政,还能怎么变。”

    朱元璋来了兴趣。

    他现在已是彻底不急了。

    田靖道:“过去盐业管理机构散落各地,而且灶户分散四周,户部根本管理不过来,若是朝廷对盐政进行改革,废除灶户制,同时在地方设立大型盐厂,那户部就不用分散人力去管理了,对于地方盐业的管理,也能更行之有效。”

    “与此同时。”

    “地方制盐同样要加以限制。”

    “因而臣斗胆向陛下建议,在天下推行食盐‘大厂’制,而后由各地运司,负责管理核查各盐厂的产、销事务。”

    “不过仅仅如此,还是相较有些片面,因而臣再斗胆,联合天下六个运司,七个盐课提举司等衙门,组成由户部统领的食盐组织,用以核定各地食盐的产销情况,保证各地的食盐供应。”

    “大明任何的合法盐厂,都必须归入到食盐组织。”

    “不然一律违法,也一律视为走私。”

    “这么一来,各地的盐运能直接通过管理地方大厂,直接监管地方的盐业,而户部则能通过监管食盐协会,来对各地的盐运司进行有效的监督,而协会的存在,也能助力各地盐企的生产发展,同时还能联合打击走私。”

    “继而保障大明盐业的正常运转。”

    “这是臣突然想到的办法,若有不当,还请陛下息怒。”

    田靖恭敬的作揖,随后退了下去。

    殿内死寂。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田靖的话震住了。

    夏之白还只是想整顿盐政,田靖倒好,竟想直接整顿盐务了,若是真这么干,那地方更难插手到盐业了,做什么事,都要落入到各地盐官眼中,而户部也能轻易的进行监督,过往山河悬远的情况,也将大幅减少。

    这对朝廷的确是大利,但对他们不少人可是大坏。

    食盐可是暴利。

    如今借着蒸汽机,他们好不容易,分得了一杯羹,岂能这么甘愿交出去?

    而且若天下的食盐,都放在各地大盐厂生产,那朝廷对天下食盐的产量跟销量,岂不是一清二楚,到时地方又如何中饱私囊?又如何上下其手?

    而且盐业本就不受地方政府节制。

    这就相当于地方很大的税源,被直接控制到了朝廷手中。

    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钱啊!

    更令他们感到惊惧的是,若是此事成了,那以后铁冶行业,是不是也能这么做?其他纺织等产业,是不是同样也能这么监管,长此以往,地方的税源,岂不是都落到了朝廷的监管之中?

    这影响的可都是他们的私产。

    一时间。

    百官恨不得将田靖生吞活剥了,看向他的眼神更像是看一个死人,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只怕田靖早已是千疮百孔,即便如此,很多官员对田靖的愤怒跟不满,已直接显露在了脸上,甚至直接是怒目而视。

    田靖身子微微颤了颤。

    他深吸口气,牢牢的站在殿中,没有丝毫动摇。

    他没得选。

    不疯魔,不成活。

    他如今想活下去,就只能孤掷一注。

    而且要比夏之白给出的建议还要疯狂,还要让人害怕,唯有如此,他才能成为陛下手中的刀,只要他还对陛下有用,他就能继续活下去,何况他心中也憋着一股气,想告诉那些算计他的人,算计他,就要做好被他报复的准备。

    他是个文人,但同样有血性。

    这是其他人自找的!

    他们不是把他当棋子吗?随意定下自己的死活。

    既然对方都这么做了,他又岂能这么轻易放下,他选择直接把棋盘掀了,让这些人彻底失算。

    夏之白望着双眸布满血丝的田靖,也是微微有些愣神。

    田靖这么激进,完全出乎意料。

    这样一来,也将他自身推到了风口浪尖,也彻底成为百官的眼中刺肉中钉,甚至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他也不知这对田靖是好还是坏,但他尊重田靖的选择。

    不过田靖的提法,太理想化了。

    他寄希望户部、盐运司,盐课协会,三者互相督促,从而做到整肃盐场吏治,改善盐业法规,维系正常的盐业秩序的事,但权力太过集中,加上盐运司本就受户部管理,而今产、销又间接受朝廷监管,等体制日趋僵化、利益集团逐步固化后,田靖提出的建议,反倒会加速日后盐政的腐败。

    只是眼下的确是合适的。

    而且也极大可能被朱元璋同意。

    因为朱元璋很希望将地方的税源抓到自己手中。

    若能借此由朝廷经管,那就相当于直接从地方,剥夺走了盐业这一大税源,这是任何中央王朝都喜闻乐见的,只是食盐向来被视为利薮,牵涉多方利益,想对盐政上下都进行改革,会遭来太多反对了。

    李善长出列道:“臣认为此事不妥。”

    “盐政事关天下稳定,不可轻易大动,地方本就隐隐有不稳趋势,若是在这时贸然大动,只会加剧地方动荡,上下失序,对大明朝岂是好事?”

    “再则。”

    “将盐厂集中为大厂同样不可取。”

    “地方本就灶户人口众多,眼下又面临很大的无业压力,这番举措下来,岂不是加剧了无业之人,这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在恶化地方局势,这般建议,实在是荒唐,只顾着盐政改革,全然忽视了对天下的影响。”

    “至于成立什么食盐协会,同样是大而无当,华而不实,根本不符合实际,只会劳民伤财。”

    “南方灶户生事,那就解决南方生的事,而不当将事态扩大化。”

    “南北有别。”

    “南方发生的事,北方岂能效仿?”

    “方才夏之白跟田靖,说了这么多慷慨激昂的陈词,尽数都是荒唐言,无一句实言,更无任何实用道理。”

    “当下不当激化地方矛盾,也不当急忙去改革盐政。”

    “当以稳定局势为主。”

    “地方盐政或有贪污舞弊,或有贪黩恣肆的事,等南方的事态平息,朝廷派御史南下彻查即可,何须这么大动干戈?这岂非白白空耗朝廷力量?如今大明需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哪怕是一文铜钱,都不当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方才的这番讨论,毫无任何意义。”

    李善长淡漠开口。

    直接将此事给定了性。

    不容多议,也不容强行捏造,只该着眼南方。

    在李善长开口后,殿内的气氛瞬间一松,原本还有些剑拔弩张的官员,此刻也神色放松下来,一脸讥讽的看着田靖。

    望着殿下百官的神色,朱元璋目光一寒。

    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

    官员利益一致,官官相护,以同谋富贵,一体对抗朝廷。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苦思冥想,势必想破解的难题,只是如今又再度对上了。

    朱元璋冷冷看向李善长,眼中浮现一抹强烈杀意。

    这时。

    夏之白的声音再度响起。

    “既然李太师如此确信,那不妨来算笔账。”

    “数字不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