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情况下,野战捷报因为还有核实环节,所以要等到核实无误后才传报京师。

    但破城这种非常显而易见的大捷骗不了人,就先把捷报发了再说,相关数据后面再补。

    算上这次攻破宁夏城,林泰来被派到西北的战绩就是七次大捷了。

    西宁、甘浚山、平虏堡、灵州、玉泉、贺兰山、宁夏城,不到一年时间转战千里,七战七捷,看起来颇有名将之资!

    破城之后,李大将和林监军进行了简单的分工。李大将负责处理降兵和俘虏,林监军负责巡城和安民。

    沿着六座城门转了一圈,林监军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在原有历史上,三四个月后官军引黄河水灌城,不但把这座西北大城毁了,还不知坏了多少城中百姓性命。

    而在本时空早早破城,各方面的损失减少到了最低,自己功莫大焉。

    正在北关感慨自己功德无量却不为人知时,忽然得到禀报说,总督叶梦熊到了。

    这很正常,破城之后总督肯定要过来,毕竟善后工作大部分还是要靠总督。

    随后林泰来从北关回到城里,到察院去拜访叶总督。

    李如松已经先到了,正在和叶总督商议善后交接的事情。

    看起来心情都不错,浑身上下都是胜利之后的松弛。再说一个是“运筹帷幄”之功,一个是“临机决胜”之功,大家都有得拿。

    叶总督见到林泰来,笑道:“本部院猜测,朝廷这次多半要举行献俘大典。

    毕竟这次平叛之功不是小打小闹,调动了如此多大军。

    所以过几日,你们两位大概要班师回朝了,而本部院继续留守。”

    林泰来没有答话,反而皱起了眉头,

    叶总督疑惑的问道:“监军为何面无喜色,反而貌似忧愁?”

    李如松闻言也微微奇怪,难道林监军那夜杀敌太狠,现在心理上出现什么后遗症了?

    林泰来叹道:“回朝后必定明枪暗箭,又是无数纷纷扰扰,想起这些就心烦。

    相比之下,还是战场杀敌单纯痛快啊。”

    就现在这风气,越是大功回朝,越是会被拿着放大镜挑毛病,美其名曰吸取历史教训进行“制衡”或者“防范专权”。

    叶总督也是文官体制里的人物,当然明白林泰来所言不虚。

    尤其以林泰来在朝廷里的人缘,想必会有很多人乐于帮助林泰来进行自我反省。

    更别说论功行赏,更是破事一箩筐。

    李如松有点幸灾乐祸的说:“反正我是武官,回京把兵权交了,就没我什么事了,你们文官就慢慢掰扯吧。”

    林泰来瞥着李如松,“要不要我与你打个赌?”

    李如松诧异的说:“打什么赌?”

    林泰来便道:“我敢断定,半年之内令尊就会被解职,从二十年辽东镇总兵官位置上回京养老。

    而且你弟弟李如柏那個副总兵,又会被人说三道四。

    总而言之,你们李家兵权太盛,肯定要被念叨。”

    听到林泰来的预言,李如松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

    虽然他看不清楚未来走向,但他却知道,凡是林泰来敢于打赌的事情,最后都成真了。

    看着李如松的小表情,叶总督忽然有点庆幸。幸亏自己这次做事不多,功劳不是最大,不是出头的人。

    林泰来却又转而对叶总督说:“信不信还会有人弹劾你尸位素餐、畏敌怯战、贪图安逸?”

    叶总督:“.”

    简直岂有此理!难道是自己愿意躲在后方督运粮饷?还不是因为不想和林泰来相争?

    再说了,自己驻守花马池也很重要好吧?

    不然的话,若让贼子从花马池突破进来,大军的后路就全被截断了!

    叶总督心情也被搞得不爽了,对林泰来说:“你还是多顾着自己吧!本来一直就有人弹劾你!”

    林泰来掏出一张纸,上面列了八个名字。

    “这是从内阁传过来的名单,上面都是弹劾过我的言官!

    大概弹劾了我擅作威福、不听号令、贪功冒进、克扣粮饷、欺虐官军、结党营私等等罪名!”

    李如松突然想起,那日林泰来身上梅花形铠片被鲜血染成红梅的画面,下意识的说:“不至于!”

    林泰来不会是在边镇杀习惯了,到京城还搞肉体消灭这种操作吧?

    林泰来没理睬李如松这胡言乱语,恶狠狠的说:

    “我决定,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八名言官全部治罪了!

    我拼着所有功劳不要,所有赏赐不受,也要把他们全部弄死!”

    叶总督和李大将面面相觑,如果是别人这样说,只当是失心疯了,但这可是林泰来啊。

    在当今这风气下,被言官弹劾乃是司空见惯、家常便饭的事情。

    大部分人大部分时候也就忍了,不然还能怎样?

    言官群体就好比马蜂,看到马蜂不躲着走,还能没事去捅马蜂窝?

    别人被弹劾后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伱林泰来被弹劾了不但不妥协,反而要揪着不放、死磕到底。

    而且还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一个干八个,你到底图什么?

    又听到林泰来唏嘘的说:“这样的话,我就吸引了绝大多数的攻讦力度,而你们两个就轻松了。

    为了能让你们两个好过,我真是操碎了心。

    对于我的大恩大德,他日千万不可轻忘啊。”

    叶总督和李大将:“.”

    最后叶总督还是劝道,“忍忍算了,反正你手握大功,何必与那些言官一般见识。”

    林泰来摇头道:“叶制台久在边省,对朝廷情势可能不太了解,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不是我忍不忍的事情,你看着吧,我拿了大功后,朝廷下半年反而会动荡不宁,陨落一两个阁老也不是没可能。”

    叶总督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大吃一惊说:“何至于此?自从去年你离开京师到西北后,朝廷大体上一直挺平静啊。”

    李如松很灵性的接话说:“这不是林兄弟马上要回京师了么?

    朝廷乱不乱,主要还是看林兄弟说了算。”

    林泰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对恩人就是这样充满恶意吗?

    林泰来预言说:“这么说吧,清流党人为冲淡我的影响,一定会挑起其他议题!

    比如屡试不爽的国本议题!而且国本议题被炒热后,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内阁!

    所以反正肯定要出事,那不如主动挑事!”

    听到这里,叶总督和李大将才知道,林泰来真不是开玩笑的,各自若有所思。

    又过数日,果然有朝廷的诏旨紧急传到宁夏城。

    命总督叶梦熊留守宁夏,全面负责善后之事;

    命讨逆总兵官李如松、监军林泰来押送被俘叛将,赶赴京师献俘。

    于是李如松又来找林监军商议行军路线,定下之后再传报沿途,就可以开拔了。

    任务不只是押送被俘叛将回京师,还要顺道把从大同、宣府等镇调来的官军遣散回去。

    李如松指着地图比划说:“先向南从庆阳绕路,然后向东至延安府,过黄河至大同镇”

    林泰来也看着地图,奇怪的说:“为什么要从庆阳绕路?直接向东,走直线过去就行了!”

    李如松答道:“那是边墙外!”

    林监军非常霸气的说:“边墙外又怎么了?我军兵多将广,又挟大胜之军威,正好借着行军,向边墙外北虏部落夸耀武功,以震慑虏骑!”

    李如松稍加思索后,觉得林监军之言也有道理。

    再说先前麻贵驰援宁夏时,为节省时间就从边墙外行军,难道自己连麻贵都不如?

    于是制定好计划,带上粮草后,来自京营、大同镇、宣府镇的官军就向东出发了。

    一开始没什么情况,但是到了大同镇地界后,林监军就时不时的消失一晚上

    林监军这种消失术,合计耽误了好几日的行军计划,让李如松这主将就很闹心。

    “我信了你的鬼!”李如松对林监军质问道:“这就是你说的夸耀武功、震慑虏骑?”

    疲惫不堪的林监军不想和没有礼貌的李如松计较,找了一辆车,爬上去开始补觉。

    你一个政治低能,懂什么叫夸耀和震慑?

    你懂什么叫两国之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进了宣府镇区,又要多逗留几日,因为李如松需要时间遣散宣府镇兵。

    但林监军却又以观察马市的理由,跑到张家口堡去了。

    更具体的说,在张家口堡北边。

    直到李如松再次准备出发的前一天,有组织无纪律的林监军才施施然回到宣府镇城。

    自诩治军严格的李大将默默念叨:“不生气,不生气,反正只剩最后二百里了。”

    当晚林监军住在巡抚察院里,得益于边镇巡抚久任制,这里的巡抚还没变,仍然是大侄儿王象乾。

    晚上是家宴家酒,林泰来以最懒散的姿势,说着最认真的话。

    “这一年我远在西北,难免有所错漏,你把京中情况在跟我说说?”

    宣府虽然也是边镇,但与京师太近了,而且马市开设以来,与京师之间的人员流动也很大,对京城各方面消息都很灵通和全面。

    王象乾笑道:“与其闲谈京师的事情,我更想听听你的事迹,尤其是先登夺门这样的壮举。”

    林泰来便反问道:“我先登夺门的惊天壮举传到京师后,朝廷众人反应如何?”

    王象乾斟酌了一会儿,答道:“如果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众人当时的心态,那就是群情愤激。”

    林泰来:“.”

    这个词是什么鬼?这都是什么低素质国民?有这么对待先登英雄的吗?

    王象乾停止了说笑,“首先,家父代表户部向你表示感谢。

    哱拜之乱已经耗银数十万,如果再拖延下去,太仓银又要见底了!

    幸亏你先登破城,得以及时止损,户部也能喘一口气了。

    但是家父说,下次你若再出征,务必不要如此冒险了。

    因为你现在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首脑,还是我那小姑母的夫君,你不能轻率性命、无所顾忌。”

    林泰来答道:“知道了。但一两年内还有战事,只要上阵难免有冒险的时候。”

    王象乾知道林泰来主见非常强,劝几句就行,多了也没用。

    然后又道:“这一年朝廷最大的事情,就是左都御史吴时来病故,资历最深的刑部尚书陆光祖迁为左都御史。”

    对这件事,林泰来无话可说。

    阿附申首辅的吴时来按照历史轨迹,也该到了病故的时候。

    而清流势力的陆光祖本来上次廷推吏部尚书时,就刷过一次脸了,再加上又是资历最老的部院大臣。

    他要当左都御史,真挡不住,除非林泰来亲自下场一换一。

    或者王世贞不要天官了,和陆光祖搏斗,那显然不可能。

    只是苦了申首辅,原本有两大支柱党羽,一个吏部天官年老跑路了,一个左都御史病故了。

    难怪历史上这个时候的申首辅心灰意懒,也提桶跑路了。

    不过在本时空还好,首辅还有林泰来这个前门客来充胖子。

    “既然陆光祖去当左都御史,那又是谁当了刑部尚书?”林泰来又问道。

    应该就是这段时间廷推,而他行军路上,确实收不到消息。

    王象乾答道:“我听说是南京都御史孙丕扬。”

    林泰来皱了皱眉头,孙丕扬这个人的政治光谱挺模糊的。

    但从上次推举吏部尚书时,陈有年提名了孙丕扬的情况来看,目前孙丕扬至少也是清流势力的同情者。

    如此说来,清流党人在朝廷高层的势力又出现反弹了?

    想至此处,林泰来忍不住抱怨说:“我就搞不懂了,为什么只要我不在京师,总是会出现局面恶化的情况!

    上次我请假回老家,不在京师时,清流势力连拿了户部礼部两个左侍郎!

    而这次,又让清流势力偷了一个尚书!”

    王象乾正想开口安抚几句,却又听到林泰来说: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每次回京师就要先进行一番整顿!

    既然这次他们偷走了一个尚书,那就杀他们一个尚书找平!”

    王象乾:“……”

    自己刚才居然还想安抚林泰来,纯属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