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的冬季,虽寒冷却不萧瑟。

    湖岸边,古树参天,橘黄色的树叶,飘零潇洒,仿佛是一副深秋的景致。碧波荡漾的湖边小草,翠绿萌动,似乎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梁洲,一个因南朝梁太子箫统而得名的小岛,岛上至今仍保留着梁园和东宫玄圃。拨开千年的历史迷雾,仿佛能看到一位儒雅的年轻人,手执书卷,信步湖畔,时而仰望苍穹,时而低首吟诵 ,短暂的人生,成就了一部光照千秋的宏伟典籍。真可谓:“莫愁传世争颜色,怎及昭明文字香” 。

    杨之江昨日约好了范清婉,一起到玄武湖来游玩,但没想到,当他今天到了玄武湖后,就接到了她的电话,声称厅里临时有个紧急会议,所以来不了了,这令他感到十分沮丧。昨晚,他还在想着““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这首诗经美句,想想明天如何来拉近与范清婉之间的距离,但天却不随人愿,今日弄了个“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之结局。

    站在湖边,望着碧波荡漾的水纹,他心中依然有些许期盼,故而不时扭头向公园大门张望,无奈,那稀疏的人群中,根本就没有她的芳影。一番自嘲自责之后,忽然想起前段时间正式对外开放的皇家册库,于是决定还是前往参观一下。

    他沿着蜿蜒幽长的湖堤,慢慢踱步而行,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态,十几分钟后,来到了一座小石桥,便拾级而上,其后,又穿过一座拱门,见路旁有一座古庙,便停了下来。

    古庙的门楣上,书写着“古湖神庙”。一眼望去,发现其规模并不大,仅有三栋相连的古式建筑,从三个方面环抱着的一个小小院落。门前有一井口石栏,上面用篆体撰刻着“古铜钩井”四个大字。

    相传,这座神庙是明太祖朱元璋为纪念一姓毛的老人而建。明朝洪武年间,朝廷要在后湖筑室建黄册库,这时有一居住湖边的一位姓毛的老人,主动献计献策,建议朝廷兴建库房时,按东西走向布局,以便太阳能早晚照到,从而防止库房黄册潮湿霉烂,同时建议豢养一些猫,用于捕捉鼠虫,防止噬咬破坏。朱元璋听后,甚为高兴,并采纳了老人意见。后老人去世,朱元璋闻讯,特敕令建造这座湖神庙以作纪念。

    杨之江在庙前感慨一番之后,便快步来到了黄册库。

    前段时间,“明代黄册库展览馆”开馆之前,他曾接到过玄武湖管理处的邀请函,希望他能参加开馆仪式,但由于当时要接待外宾,一时无法分身,故未能参加。

    展览馆的大门正对着湖面,里面是一处古朴幽静的小院,前后共三进。黄册库房建在里面的一处小山坡上,北面临湖,环境雅致和幽静。真可谓:

    “瀛洲咫尺与云齐,岛屿凌空望欲迷。

    为贮版图人罕到,只余楼阁夕阳低。”

    小院之中,有一株数百年的紫薇老树,虬枝盘曲嶙峋,仿佛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在向世人叙述着六百多年来黄册库的前世今生。枯黄的叶子,飘落一地,树旁还摆放着几盆芬芳扑鼻的菊花。

    黄册库为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所建,为有效治理国家,在全国范围内实行了赋役黄册制度。为此,他亲自选定玄武湖(时称后湖)作为存放黄册的库址,并在湖心岛上建造黄册库房,存放国家赋役等档案。为彰显黄册的重要性,钦定按五行理论,选定黄色作为黄册封面的颜色,用优质棉纸或丝绢为封面材质,用天然黄檗汁加入明矾、花椒等进行染色,以防虫蛀鼠咬,最后再用棉线穿起,装订成册。

    这些黄册里不仅记录着大明王朝的人口数量、家庭户数、每人的生老病死,每一次土地买卖、房屋变更等记录,而且还记录着每家每户承担的徭役以及缴纳的赋税情况,库房之中,除了黄册外,还收贮了鱼鳞图册,以便国家全面审察核实天下田亩,关乎着整个大明王朝的命脉。朱元璋一方面要求各地布政司及直隶府,以及州、县和土地管理衙门将所造的所有黄册,全部送交户部,再由户部转送到该库上架,另一方面将玄武湖划为皇家禁地,并圈占了湖滨的大片土地,设立了界墙、界石,安排专职官吏和军队等负责巡守,平日里除湖泊和库房的管理官吏、查册监生以及调阅黄册的公差外,任何人等都不得擅自进入。不仅如此,为保证黄册库的绝对安全,禁止在岛上点火或生火做饭,晚上不准掌灯。从此之后的260年内,黄册库一共贮藏了大明王朝黄册档案170多万册,成为了大明王朝“四禁之地”之一。

    进入展览馆,迎面是一张巨大的《洪武京城图志》镶嵌在墙体上,两旁有一幅诗联:“原是圣朝图籍府,谁云俗客可游观”。

    这是一张绘编于明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的地图,记载了南京皇城中五大仓库,分别是贮存皇太后、皇后仪仗和皇帝车驾的銮驾库,贮存粮草等军需物资的军储仓,存放全国黄册的黄册库,负责制造火药的火药局和掌管铸钱的宝源局。

    展厅的墙体上,有序排列着上百展示版面,展示内容包括天下禁地、湖祭文化、黄册来演、册库经费、册库防卫、册库逸闻、黄册制度等。除传统的图文展示外,还展示了部分珍贵的实物。特别是一块后湖界石,被视为是黄册库的“镇馆之宝”。

    他发现展板上,披露了许多极为有趣的事,比如:

    “清军攻占南京时,居然发现黄册上记录的人口、田产等已经编到崇祯二十四年,足足超前了七年之久”、

    “因弄掉开启库房钥匙上的黄色绒丝绳,差点儿引来杀身大祸”、

    “册库的官吏,因受贿偷改黄册被斩首示众”、

    “过湖之日,主事官员在渡口厅严格盘查登记入库人士“、

    “开启黄册库房,须由主事官员到场,派一监生到内守备太监处领取钥匙,才可开启库房,用毕后立即归还“、

    “大户人家为了偷税漏税,逃避徭役,想尽办法数据造假。造册之时,往糨糊里加甘蔗汁、蜜水,引诱虫蛀鼠咬,企图销毁罪证”,

    …

    这一切的一切,令他感慨万千,唏嘘不已,特别是南明王朝竟用这些黄册做成甲胄,来抵挡清军的弓箭,令他感到无比的震惊。

    此时,在库房的另一侧,一间实景造打的明朝黄册库的档案库房里,徐梦崖正用急切的目光,来回扫视着木架子上和玻璃柜中的展物,仿佛在寻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的眼神焦急而迷茫,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黑暗中乱撞。他用颤抖的手指,拨翻着架子上摆放的书籍文档,双眼焦急地扫过一本又一本,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的额头上显出一丝丝细密的汗珠。

    库房是按照明朝原样设计的,呈东西走向。在正中,摆放桌四排册架,每个册架有三层。为防渗漏,上面是木板,底下为了防鼠防潮,铺的也是地板。一眼望去,黄册呈正方形状,与一般的书籍样式不同,全部整齐地叠放在三层木架上。木架的一旁立柱上,分别写着“南直隶”“应天府”“徽州府”等地方标记。据称每一个标注的地方,都有一段故事。

    而柜里中,置放的则是一套黄册册本复制品,据称与安徽安徽省博物馆保存的“万历徽州府休宁县二十七都五图黄册底籍”原册是一模一样的。看上去方正厚实、字体细致清晰,册本上钤盖官印,骑缝、修改之处也钤有官印。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包括家庭人口、亩地、房屋和农作物收成等情况,数据甚至精确到了毫厘。

    没多久,杨之江走出了展览馆。他站在门前的湖边,望着宽阔的湖水对面的南京车站,忽然想起宣传版上明朝朱璠所写的“王者从来重所天,六朝无计置民编。后湖藏册高千古,永保皇图亿万年”诗句,顿时感到有点啼笑皆非,人生无常。

    黄册记录的虽是大明王朝的田土盈缩、民生消长,但星云斗转,沧海桑田,总免不了造化弄人。随着朝代的不断更迭,一次次的文化浩劫,最后留给后人的大都是难以磨灭的历史伤痛,甚至是一种国殇。而今,新馆重铸,黄册云集,桐城诗人方文笔下的 “数年不到三山街,今春偶倒多感怀”之悲情,也许今后不会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