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琳琅快死了。

    昆仑山,警钟狂作,飞雪弥天。

    罡风如冷刃切肤,她孤身躺在冰冷透骨的雪地里,虚阖的眼睫早已结满冰霜。身下鲜血洇透纯白的积雪,往四周蔓延。

    濒死前,走马灯浮现。

    她恍惚间看到多年以前,也是这么个大雪纷飞之日,有个黑衣少年背对着她孑然而立,满身煞气,剑指昆仑。

    “晏琳琅,我再问你一次。这门亲事,你退还是不退?”

    朔风凌寒,衣袍迎风勒出他劲瘦的身形,像是雪纸上的一笔锋利的枯墨。回忆平添几分悲凉。

    他是谁?

    他……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阿渡!”

    一声惊愕的少女音穿透风雪传来,正是记忆里的晏琳琅自己。

    阿……渡?

    晏琳琅想起来了。

    回忆里的这个黑衣少年,应是她曾经两小无猜的竹马,殷无渡。

    是的,曾经。

    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彼时晏琳琅尚是逍遥界六欲仙都的少主,年少有为,容色倾城。自师父柳云螭甩手归隐东海后,仙都之主的重任便尽数压到了她一人肩头,当真是风光无限。

    招猫逗狗的日子虽然琐碎,却也逍遥自在。

    直到一次仙门玄谈,她遇见了那位同样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昆仑仙宗第一剑君,奚长离。

    含霜履雪的年轻剑修,只惊鸿一眼,便让晏琳琅不可抑制地动了春心。

    少女情思来得莫名且汹涌,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如入迷境,如坠旋涡,欢喜忐忑皆不由己。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奚长离这抹亮色,从此悲也是他,喜也是他。

    故而当奚长离主动提出结亲时,晏琳琅没有理由拒绝。

    她生而多情易感,能与仙门之首的昆仑仙宗联姻,于公于私,都是好事。

    唯一的变故,便是殷无渡。

    那日,她那乖巧听话的小竹马好似突然入了魔,竟孤身执剑杀上了昆仑十二峰。

    “阿渡,你放下剑,先随我回去!”

    主峰上数百昆仑仙徒严阵以待,晏琳琅焦急唤道,“你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黑衣少年岿然不动。

    良久,他轻笑一声:“忘了的人,是你。”

    “什么意思?”

    “没关系。待我去砍了奚长离的手,一样可以滴血画押,解了结亲契。”

    说罢,殷无渡踏雪而起,剑映寒光。

    他真是入魔了!

    青梅竹马一场,没人比晏琳琅更清楚殷无渡的实力。

    他素来病弱乖顺,灵力在晏琳琅之下,每次比试坚持不了一个时辰就要收剑向她撒娇讨饶。此番他心性大变,若落在昆仑正派的手中,只怕难逃一死。

    晏琳琅气得脑仁疼,下一刻已闪现空中,抬掌挡住殷无渡去路。

    蕴着清透灵力的掌风掠出,毫无保留地隔空撞上剑刃。只闻叮地一声脆响,殷无渡手中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应声而裂,断成两截。

    折断的好像是剑,又好像不止是剑。

    殷无渡怔了怔,不闪不避,反攥住晏琳琅的腕子,再用力一拉。

    晏琳琅整个儿扑入他怀中,如被铁臂嵌住,动弹不得。

    惊怒之下,澎湃的灵力溢出,震得殷无渡身躯一颤。

    但他并未松开双臂,反而收紧了力度,仿佛要将晏琳琅整个人拦腰折断。

    殷无渡低着头,呼吸撩过少女的耳廓,沉重且破碎。

    很快,晏琳琅察觉到肩头晕开一片温热的黏腻。她嗅到了鲜血的气息。

    僵持中,少年沙哑的声音响起。

    “……为何选奚长离?”

    为何?

    晏琳琅竟有一瞬的迷茫。

    “你知道的,我是天生的合欢修圣体,注定要与男人纠缠不休。既如此,我为何不找这世间最强的剑修?”

    晏琳琅握紧五指,想出了最完美的回答,“论仙门翘楚,谁比得过奚长离?他看中我,我也喜欢他,自然是皆大欢喜!”

    千般戾气,终敌不过一句“我喜欢”。

    殷无渡忽的哑声咳笑,似是不甘,又似讥诮。

    “世人皆言你多情,于我看来,分明是无情。”

    鲜血自指缝溢出,他淡然抹去,忽而自语般说了句:“好疼啊,晏琳琅。”

    心脏一窒,沙雪迷眼。

    那一瞬,晏琳琅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同这漫天的霜雪一同碎去了。

    她别开脸颊,竟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

    那是她与殷无渡的决裂。

    自此一别,再无音讯。

    不久后某一日,逍遥界以北的弥山突然天雷轰鸣,炸开万丈金光。仙都之人议论纷纷,揣测是哪位大能得悟大道,飞升成神了。

    晏琳琅闻言,只是付之一笑。

    六欲仙都因其所处位置极为特殊,乃是出了名的无神之境,万年来从未有修士飞升。更何况,她整颗心都扑在奚长离身上,哪还管这些捕风捉影的谣传。

    又过了几年,晏琳琅便以“剑君未婚妻”的身份入了昆仑,飞蛾扑火般追逐奚长离的脚步,为他舍弃了自小修炼的合欢宗功法,为他忍着经脉逆行的痛苦练昆仑剑术,为他斩妖兽闯秘境……

    甚至是连师父留给她保命的金蝉丹,也偷偷赠予了他。

    这一追,便是数十年。

    饶是仙门修士寿数漫长,百岁才堪堪成年,也经不住这般蹉跎。

    两个月前,奚长离修炼卡在瓶颈,久不能突破。

    为了助奚长离参悟无上心法,晏琳琅义无反顾入北境极地,与上古妖兽周旋了四十个昼夜,才成功取得传闻中能通天地、解百惑的天机卷。

    那时的她已满身伤痕,精疲力竭。

    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天机卷上,竟无意间唤醒了其中元灵,阴差阳错认了主。

    天机卷上随即浮现出几行殷红的谶言:【情花咒起,春心频动。受多情所累,因男子而殒。】

    情花咒?

    是什么东西?

    晏琳琅撑着崖壁艰难起身,想起什么,复又顿住。

    她抬手拉开衣襟,低头可见左肩下胸口的位置有一颗花钿大小的嫣红印记——据师父说,这胎记从她出生时便有,初始只有米粒大小,随着年纪的长大而逐渐舒展开来,形状也越发像灼灼绽放的五瓣花。

    可这分明是普通的胎记,百年来从未有异动。

    晏琳琅深知天机卷不可能无端显现,还欲追问,天机卷却察觉到她灵力将竭。得不到灵力滋养,它自然便不愿再答,自行封了卷,藏入她灵台之中。

    当真是十足的奸商做派。

    极北之地苦寒伤身,不能久留,何况奚长离还在等天机卷的帮助。

    晏琳琅迅速拢紧斗篷,顾不上喘息片刻,连夜启程归去。

    可当她风尘仆仆赶回昆仑玉虚宫时,等待她的却是天魔肆虐、千夫所指的景象。

    “是你!是你将魔族引进宗门的!”

    银牙咬碎,颠倒黑白的是奚长离的小师妹玉凌烟,“昆仑仙宗结界固若金汤,千百年来未有损坏。可你一从北境回来,便有魔族凭空出现肆虐宗门,不是你是谁!”

    “休得狡辩!六欲仙都的妖女,本就心性不纯!”

    百剑齐指,怒发冲冠的是奚长离的同门师兄弟,“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计入我昆仑,迷惑少宗主,必有所图!”

    “抓住她!这女人是奚长离的未婚妻,尚有大用!”

    桀桀冷笑的,步步紧逼的是身着黑袍的魔修。

    没有人听她解释,没有人相信她。

    腹背受敌,晏琳琅寡不敌众,退无可退。

    “奚长离,奚长离……”

    晏琳琅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那是她绝境之下唯一的倚仗。

    他是她的未婚夫,若他现身,一定会相信她的。

    一阵剧痛贯穿身体,钻心刺骨。

    尖锐的痛感将晏琳琅从记忆中抽离,回到现实。

    她喘息着睁眼,视线渐渐聚焦。

    只见紫黑的魔气仍在面前横冲直撞,化作镣铐锁住她的双腕,将她整个人吊在了半空中——方才的剧痛便是因此而来。

    一同被吊在半空中的,还有失剑被擒的小师妹玉凌烟。

    只是晏琳琅被魔气卷走是因为新伤叠旧伤,已濒临绝境。手脚俱全的玉凌烟被抓又是因为什么?

    几乎同时,一声雏凤清鸣般的剑啸传来,雪白氅袍的颀长男子手持灵剑自通天塔中飞出。

    昆仑仙宗以仙鹤为尊,男子双袖上的鹤纹亦是随风鼓动,仿佛下一刻便会清唳着振翅飞去。

    昆仑巅,高山雪。

    第一剑君,奚长离。

    原是魔修首领见奚长离现身,便下意识去抓离自己最近的人质。

    “大师兄救我!”

    玉凌烟被吊在半空,双目噙泪,模样既屈辱又可怜。

    所有人都知道,魔族阴险狡诈,对其一击不中便会失了先机,即便是奚长离也没有把握同时救下两人。

    放弃谁,是个问题。

    没有丝毫犹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道清冷的剑光破障而来,越过晏琳琅,斩断了她身旁的魔链。

    奚长离单臂便轻飘飘接住了下坠的玉凌烟,护在怀中。第二剑挥出,果然被早有防备的魔族首领化解。

    奚长离不再恋战,带着玉凌烟退回宗门。下一刻,淡蓝的结界自他脚下蔓延、扩散,直至覆盖住整座玉虚宫,将一众同门牢牢护住。

    温润而又安全的结界距离晏琳琅不过一丈,咫尺距离,却划出生死的鸿沟。

    晏琳琅嘴唇动了动,眼里的希冀甚至还未完全消散。

    原来从希望到绝望,只需须臾一瞬。

    为首的黑袍魔修一声冷笑:“少宗主,我等无意刁难,只是想借道通天塔,去取一样东西。事成之后,我等自会离开。若不让路……”

    魔修一抬手指,只见方才酣战时遗落的佩剑便晃悠悠浮至半空。

    然后,那剑当着奚长离的面刺穿了晏琳琅的身躯。

    一声闷哼碎在齿间,她浑身颤抖,很快惨白了脸庞。

    “不可!师尊尚在通天塔内闭关,放魔物进去,岂非害师尊性命!”

    奚长离还未应答,玉凌烟警觉道,“何况,今日之灾和晏琳琅脱不了关系!”

    “都说了,不是我……”

    晏琳琅咬牙,只挤出了几声虚弱的气音,转瞬被狂风淹没。

    “少宗主,我等同门皆可作证。结界并未有破损,的确是晏姑娘外出归来后,才有魔族作乱,屠我师门。”

    “说不定就是里应外合,给我们做一场戏!”

    “晏姑娘许是被人利用了,并非刻意为之。可事关宗门安危,万不可大意。”

    众人纷纷点头:眼下只有牺牲晏琳琅,才有足够时间布阵。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既然要牺牲她,总该师出有名。

    若不是虎落平阳,晏琳琅真恨不能将这些人的脑袋按进地里,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奚长离刚踏出一脚,便被玉凌烟横身拦住。

    “师兄,你一离开阵眼,这结界便会削弱几分。那魔物定然是知道如此,才千方百计激你出去!我等死不足惜,可眼下师尊尚在通天塔中,还请师兄以大局为重……”

    情急之下,玉凌烟吐出一口心头血,竟是昏了过去。

    奚长离下意识托住了她,眉头紧皱。

    只一瞬的迟疑,他吩咐同门,声如冷玉:“带小师妹下去疗伤。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守住阵法。”

    不惜一切代价,自然包括晏琳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