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的确是一抹魔气,晏琳琅绝不会认错。

    紫黑色的气息融于浓浓夜色,极难被人发现,若非晏琳琅吃过一次大亏,恐怕也会以为掠过去的只是飞鸟抑或乌云。

    她化出纸身飞速跟上,只见那抹气息掠过饮露宫,消失在西北角。

    晏琳琅落地现形,抬首一瞧,一座金碧辉映的八宝飞阁矗立眼前。

    万象阁,历代仙都之主的藏品收集之地,神女壤就在其中。

    “这魔气倒是会挑地方藏匿。”

    晏琳琅抬指拂过眼睫,再睁目时视野清明,一层淡金色的结界浮现眼前。

    果然,万象阁的核心阵法也被篡改过了。

    没人比晏琳琅更清楚此处阵法的杀伤力,绝不能贸然强开。这么重要的地方,自然也不会让外人出入,想要再钻进谁的衣袍中混进去是不可能了。

    晏琳琅目光一扫,果然在入口旁边发现了一面水镜。

    她记得万象阁中也有一面同样的水镜。

    少时她被师父关在阁中清修,耐不住寂寞,便常用那面水镜偷览六欲仙都的街景山色。后来偷看已不能满足她的玩心,她便又研究出一个“界门瞬移”的术法——从一面水镜进,便可从指定的另一面水镜出。虽然使用范围不能超过三十丈,但用来穿透禁制结界却是十分便利。

    这是晏琳琅的秘密,师门中知道水镜有这般作用的人极少,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晏琳琅一边佩服自己的高瞻远瞩,一边循着记忆施法结印,化作流光钻入水镜。

    下一刻,她已现身万象阁中。

    这里是内间藏书之地,借着一盏盏悬浮的琉璃灯,可见四周排排书架如林海高耸,墨香浩瀚。

    晏琳琅随手拿起水镜前摊开的一本书,上头还保留着自己几十年前画的墨宝——一只四脚朝天的长尾王八。

    晏琳琅嘴角轻提,正要继续朝里搜寻,便听外间传来低沉的人语声。

    她心下一紧,敛去气息藏身阴影中,借着博古架的空隙朝外望去。

    外间是一处开阔的修炼之所,置有玉鼎,鼎上悬浮着巴掌大一块金色的神女壤,守护符文浅浅流光。鼎旁的七星玉台上,一位身着广袖紫袍的年轻男子背对她而立,身姿瘦而清隽。

    晏琳琅认出了这个背影,她的大徒儿夜弥天。

    而悬浮在夜弥天面前的,赫然正是那团她追踪了一路的魔气!

    “……这几年已经加重了仙都税收,连无妄河上的船费都没放过,每月还需抓人供你们吸食灵气,还想如何?把六欲仙都拆了,够不够你们用?”

    夜弥天的声音很沉,全然不似往日和气。

    博古架后,晏琳琅的心陡然沉至谷底。

    “做生意讲究你来我往,不能光顾着你们抬价。前日答应我的事呢?”

    夜弥天冷声逼问,“她的元神,还未找到?”

    魔气里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夜弥天压低了声音:“找到尸首还不够,必须得到她的元神!只有亲眼看见师父的元神陨灭永不超生,我才能高枕无忧,坐稳仙都之主的位子。”

    晏琳琅听得清楚,只觉一股滔天怒火席卷全身,烧到极致,反从指尖渗出一丝阴寒的冷意。

    暴涨的渡河费,繁重的苛捐杂税,还有潜入仙都的魔气……

    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昭然若揭。

    至于夜弥天这样做的理由,抓来一审便知。

    晏琳琅尚未行动,那团魔气却是感应到了什么,猛然窜起。

    夜弥天被惊动,转身喝道:“谁?!”

    伴随这一声低喝而来的,还有一招凌厉的杀招!

    晏琳琅灵敏避开,遮挡的博古架霎时应声而裂,一片摧枯拉朽。

    魔气见与夜弥天的密谋暴露,第一时间要逃。

    晏琳琅飞身阻拦,却被夜弥天一剑横档,拖住步伐。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魔气撞破窗扇逃窜,消失得无隐无踪。

    这魔气修为不高,倒是颇为狡猾敏捷。

    晏琳琅如今只有三成灵力傍身,还是纸做的身躯,分身乏力,索性先解决内乱,专心对付夜弥天一人。

    她顺手扔出手里那本画了王八的书,格挡住夜弥天刺来的剑刃。书籍被剑锋震碎,纸页如雪花漫天,纷纷扬扬自两人间洒落。

    “你是何人?如何进来的?”

    夜弥天不慌不忙,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好皮相,“方才的话,姑娘听去了多少?别担心,只要姑娘实话实说,在下不会为难。”

    杀意撩动帷帽面纱,晏琳琅反问:“仙都少主的死,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你是师父的人?”

    夜弥天做了然状,随即又自顾自摇头,“不对,师父留下的人早已清理干净。剩下的那个年纪尚小,没什么脑子,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死在昆仑仙宗了吧。”

    他一袭金冠紫袍,俨然一副“仙都之主”的做派,脸上再也没有做奴隶时的卑微怯懦。

    晏琳琅看着这张熟悉年轻的脸庞,只感到了陌生和憎恶。

    “既然是师父的人,那便不能留了。”

    夜弥天收剑双手结印,没有给人反应的机会。

    一股汹涌的煞气自他脚下四散,霎时黑雾滚滚,宛如野马奔腾而来。

    晏琳琅见到这熟悉的术法,只觉荒诞可笑。

    婆娑万象,夜弥天竟然用她创造的术法来杀她。

    “婆娑万象,开!”

    夜弥天睁目一指,煞气迅速吞噬周遭一切,朝晏琳琅扑去。

    晏琳琅裙裾翻飞,纹丝不动,只在黑雾即将吞噬她的一刻轻启红唇,宛如复刻般道:“婆娑万象,开。”

    果然还是本宗术法使用起来最顺手。她甚至不用抬手结印,那奔腾的黑雾有短暂瞬息的凝滞。

    继而一股更为磅礴的力量如洪流反噬,将扩散的黑雾瞬间蚕食。夜弥天的幻境不攻自破,取而代之的是清水潺潺涤荡,紫莲朵朵生香,摇曳生姿。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

    夜弥天猝不及防被这股清澈的灵力击飞在地,口鼻溢血。他浑身沉重如吸足清水的棉花,连抬手反抗的力气也无,只能狼狈跪地喘息。

    “婆娑万象”一旦开展,无异于识海外放,对卷入阵内的生灵及物品有着绝对的操控力。

    可是,怎么可能?

    夜弥天咬牙,不可置信地抬头: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师父的术法,还运用得这般炉火纯青?

    “你心术不正,连婆娑万象也使得这般肮脏丑陋。”

    那纤弱的女子踏着紫莲水面缓步而来,袖边灵鸟翻飞,身后星辰万里,“看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婆娑万象。”

    女子在他面前站定,帷帽垂纱轻舞,露出一张苍白陌生的、画着两坨可笑红晕的少女脸庞。

    夜弥天没见过这张脸,但他明白,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将第三境的婆娑万象施展到这般境界。

    “师……父?”

    夜弥天最怕的局面还是出现了,掩盖在锦衣华服下的卑怯显露无疑。

    “如今再说‘我待你不薄’这种话,已无甚意义。”

    晏琳琅抬指操控他坠落一旁的佩剑,剑指咽喉,“你与魔族合作了,为何?”

    “师父,徒儿……”

    “回答我!”

    夜弥天咬唇,捂在胸口的手掌青筋暴起。

    良久,他苦笑一声:“师父真的待我不薄吗?”

    晏琳琅审视他:“说清楚些。”

    “师父不会以为把我从奴隶笼里买回来,替我拍拍尘土,给我一口饭吃,就是对我好,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了吧?您知道一个任人凌辱、没有尊严没有地位的奴隶最渴望什么吗?不是您心血来潮的关心,不是无关痛痒的施舍,而是权势、力量,是将那些欺辱我的人踩进泥里,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对我俯首称臣!”

    夜弥天缓缓直身:“可是您呢?您既没有珍宝法器赠予,也没有仙门秘籍传授,只会带我吃喝玩乐,只让我修炼一些基本的养身功法,和养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给两顿饭就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没什么区别,就连‘婆娑万象’,也是我偷学而来的赝品……”

    话到这份上,夜弥天索性破罐子破摔,不介意多说两句实话。

    “真正能给我力量的人是魔族,是他们助我登上高位,拥有今天的一切。”

    “所以你和魔族联手,要彻底扫除我这个障碍。杀了我还不够,连元神也要粉碎。”

    晏琳琅平静说着,再次尝到了被背叛的切肤之痛。

    回想她远去昆仑仙宗时,夜弥天长袖善舞,主动为她鞍前马后。他从一开始帮着处理一些宫中杂务,到后来将仙都大小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联络汇报,事必躬亲,一如既往的谨慎本分,不曾表现出丝毫不该有的觊觎僭越。

    他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一步步赢得众人的信赖,一点点获得代理仙都之权,却原来全是伪装。

    直到此刻晏琳琅才看清,夜弥天的眼里竟藏了这么多的怨与恨。

    五十年的蛰伏隐忍,真是难为他了。晏琳琅佩服。

    “道法自然,见世间美好,方知何为‘婆娑万象’。你以前受过苦,心思太重,若我说不急于教你高阶术法,是为了洗濯你的心性,你定然不信。”

    晏琳琅凝目,强忍住心口那丝异样的窒闷,“我再问你一句,魔族为何与你合作?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夜弥天抬起湿红的眼睛看她,一如多年前木笼子里那般惊惶破碎。

    他问:“师父,你真的要杀徒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