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很久后,陈矩被皇帝唤到了翊坤宫。

    邹义惊悚不已地跟在后面。

    陈矩在宫里已经呆了五十多年,如今六十了。

    现在他脸上皮肉开始松垮,让他那对又大又白的耳朵更加显眼。

    等他到了外间跪下,那张有点大的嘴巴张开后,有些黑的牙齿间只传出有些低沉嘶哑的声音:“奴婢陈矩,叩问陛下圣安?”

    “一板一眼的,进来说话。”

    陈矩起了身,给了邹义一个眼色让他就跪在这里。

    绕过了屏风旁的侧面小门,陈矩弯腰低头:“陛下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里间已是寝宫,朱翊钧虽没避着他,但香气扑鼻,皇贵妃此时就在皇帝身侧,非礼勿视。

    床榻之外,还有坐榻,上面有坐垫、矮桌。

    被隔开的床榻外面,大明天子坐在那里,脸难看,脸色更难看。

    他已经很胖,脸上的双目有了明显的大小之别,口角也有些歪。

    如今斜靠着坐在那,一只脚搁在坐榻上面,被另一只脚压着。若细细看去,那只被压的脚显得短了一些。

    朱翊钧心里有火,此刻牙痛、脚痛仿佛一起犯了。

    “你把今天沈一贯的附奏再念一遍。”

    陈矩微微一愣,立刻回答:“奴婢遵旨。沈阁老是这样附奏的。”

    “臣惟皇长子册立冠婚、诸皇子分封诸王,天地祖宗属意已久。皇上断自圣心,亲洒宸翰,谕臣等撰敕举行。仰见皇上至圣至神,有典有则,慰庙社慈宫之望,延子孙亿万之休,答臣民华夷之心,锡宇宙绵长之福,普天同庆,率士齐欢!”

    “容臣即会首辅志皋,同撰敕谕上进。其慈庆宫既改为元子之宫,旧悬扁额悉当更定,容臣等拟名上请。诸王分封,遵奉前旨亦宜即行冠礼,容臣等传示该部。”

    “臣再惟皇上此举,承天意以弘祖德,至敬也!建元良以定国本,至仁也!明长幼以广藩卫,至公也!顺群情以宁海宇,至恩也!凡在臣民,无思不服。昨小臣无知,妄行聒渎,真蝼蚁不知天地之高深也!”

    九岁入宫在内书堂读书,陈矩就以好学勤奋著称。

    如今担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经他过目了的重要奏本、题本,他都用心记住。

    皇帝自然不是为了考较他,陈矩知道文章在后面。

    “阁臣听了朕的口谕,不敢有丝毫怠慢。午前宣的口谕,午后内阁题本、沈一贯的附奏就都呈来了。你从中看到的是什么?”

    “二位阁老勤于国事,思虑周全。”

    “没有了?”朱翊钧不满地呛了他一句。

    “奴婢愚钝,恭听陛下训谕。”陈矩干脆跪了下来。

    “沈一贯还知道事有先后。先撰敕文,再更定慈庆宫旧匾额,最后才传示该部!”

    朱翊钧语气不善,已经开始发起火来。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朕身边,难道不知道朕最恼的就是群臣聒渎?朕问你!”

    “奴婢在。”

    朱翊钧冷哼一声:“国本大事,朕要的就是断自圣心。如今外臣除阁臣外,尚不知晓朕已有口谕。你是掌东厂的,不会不知道这些。为何擅自做主,让外间那狗奴婢去景阳宫报什么喜?”

    外间那里,邹义听到狗奴婢三字浑身一抖,更加后悔起来。

    虽然已经向陈公公跪着请罪过,说过了自己临时编排的话。可要是陈公公不救他一命,今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当时随陈公公去内阁宣谕,邹义是在回来路上自告奋勇想去报喜的,陈矩也只是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而已。

    内间那边,陈矩却继续平静地说道:“陛下既有明谕,奴婢以为提醒殿下温习典仪,以免大礼之上出了差池,此乃题中应有之义。如今陛下点拨,奴婢知罪了。许是惦记着播州军情奏报,奴婢一时糊涂,还请陛下降罪。”

    朱翊钧心头发堵。

    确实,是明谕。

    都让阁臣拟敕行三礼了,那么继续瞒着景阳宫那位当事人,是何道理?

    但朱翊钧的眼神更冷了,看来爱妃说的情况真实存在。

    播州平叛,眼下确实已是关键时期。军情如雪纷至沓来,司礼监是要先行整理,而后才报到御前。

    这能成为这件事上糊涂的理由?

    “朕明察秋毫!今日虽降下口谕,但你让那狗奴婢去景阳宫前,那逆子就在宫中大言不惭什么扫天下,真是反了天了!”朱翊钧拍了拍矮桌,“伱知什么罪?是沟通内外、邀功拥立、意图逼宫夺位之罪吗?”

    邹义双眼一黑,闷声软倒在地。

    听得外间响动,朱翊钧心里倒是感觉爽快了一些。

    陈矩闻言摘下了头上的三山帽,额头触到地毯:“奴婢眼里从来只有祖宗法度、圣贤道理,安敢如此?奴婢一时糊涂犯了大忌,但陛下明鉴:奴婢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入宫五十余年来一直尽心竭力,岂有这等大逆不道之意?”

    朱翊钧听他这么说,语气却越来越不善:“哦?五十余年,也可谓门生故旧遍布内外!是朕错怪你了?不是你暗中撺掇,那逆子敢有什么扫天下之心?”

    “奴婢委实不知!奴婢也以为,殿下此言狂悖。”

    “那是谁教的?是讲筵讲官,还是王安那厮?”

    陈矩心中一沉。

    这又是要干什么?

    从年初开始,今年的第一次讲筵先是拖到二月,又拖到了现在。

    内阁数次题本奏请定下日子、定下讲官,这些题本都留中未报了。

    “陛下,皇长子殿下当真有此狂悖之语?”陈矩磕着头,“王安是奴婢举荐,若果真如此,奴婢亦同罪!”

    “好啊,朕知道你在外臣那里的名声好得很呐。”朱翊钧冷笑着,“若那逆子果有此言,就定是王安那狗奴婢教的喽?你倒急着把外臣先摘出去!”

    “奴婢举荐非人,陛下降罪!”陈矩语气很稳,“历次讲筵,讲章先审过,过程均记录在案。陛下明鉴,外臣不敢如此大胆。除非是王安不知轻重,蠢笨不堪用。”

    太监维护外臣,但是很难得一见。

    太监这么不卑不亢,也很难得一见。

    “播州军情如何?”朱翊钧却突然又换了话题。

    “回陛下,李督台已传军令,贵州兵马三路,湖广兵马一路两翼,四川兵分四路,二十余万大军进剿,势如破竹……”

    陈矩信手拈来,把战报讲解了一遍,最后说道:“如今,刘綎部已兵逼娄山关。只待娄山关一破,播州无险可守,贼酋杨应龙只能退守海龙屯,大事可定!此陛下选用得人、天威浩荡,满朝文武公忠体国、奋身勇战!”

    朱翊钧听着这些,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

    许多朝政他懒得去打理,甚至故意不去打理,不代表他愿意放开那些大权。

    他只是要让那些口口声声为忠君为民、沽名钓誉的文臣知道,大明还是他做主!

    可要在甩手之余做到这些,司礼监的大珰们不可或缺。

    是田义和陈矩他们,才让自己能够在这种局面里仍旧牢牢掌着大局。

    陈矩还是得力的,朱翊钧也不是当真要大动干戈,无非借题发挥罢了。

    司礼监该敲打,景阳宫也该敲打。

    “那逆子说宫里杂草丛生,该洒扫一下。这一点,朕倒是也感同身受。”朱翊钧挥了挥手,“这邹义既是奉你之命,你便罚银百两,再把他这勤心的狗奴婢打发去神宫监洒扫。至于王安那狗奴婢,罪不容恕,明日你亲去处置了!”

    陈矩心里一寒,又很悲哀,却只能跪下磕头:“奴婢谢陛下隆恩。”

    “朕再给你七日,宫里还有哪些狗奴婢不懂祖宗法度,你都给朕查清楚了。查明白之前,内阁题本先放着!”

    “……奴婢领旨。奴婢告退。”

    退到外间,看着晕厥过去的邹义,陈矩只能轻叹了一口气。

    是个好孩子,就是浮躁了些。

    这回得个教训也好。

    国本事,哪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