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高务实马车临时充当的“御辇”一路疾驰赶赴见心斋马场。车刚停稳,陈矩下马准备搀扶皇帝下车之时,皇帝陛下已经急不可耐地自行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来,吓得陈矩赶忙上前扶住。

    朱翊钧推开他的手,一边快速打量四周环境,一边问道:“日新在哪呢?”口中话音刚落,他已经看到了——就在不远处,有一处点将台式的木质建筑,其上有不少人站着,都正望向同一个方向。

    朱翊钧顺着他们的目光所及望去,果然见到一白一黑两匹骏马载着马背上的骑士在慢慢跑动,而马上的两名骑士一人手持弓箭,一人手持短铳,似乎都在准备射击。

    手持弓箭的骑士身材偏瘦,看起来比另一位骑士要矮一些,但其骑术必定上佳,因为此人双手俱未控缰,而是仅凭腿力驾驭着马匹。

    朱翊钧极少骑马,平时也没人敢让他轻易驾乘真正的骏马,理论上要为皇帝管理御马的御马监中,真正留给皇帝也许会骑乘的马匹都是所谓的“太平马”。

    这种马也是选育出来的,有广西矮马(古称果下马)的血统,本身就不高,还要加以一两年的专门训练,使得其绝不会做出任何有碍平稳行进的举动,然后才能给皇帝骑——当然,很多勋贵高官乃至实际并不参与作战但名义上是武将的人也会骑这种马。

    虽然如此,但朱翊钧并未完全不懂马术,因为许多理论他是知道的。比如说当前的情形,他虽然未曾亲自一试,却也知道要如这位骑士一般,双手不持缰而仅凭腿力控马,乃是蒙古精骑的水平。通常汉家骑兵要练到这个程度,往往需要数年时间的专业训练。

    这还只是说仅凭腿力控马,而眼下这位骑士不止如此。只见此时,这位骑士似乎觅得良机,恰好左手持弓,右手搭箭,引弓不发瞄准马道一旁的箭靶。

    朱翊钧下意识屏息凝神,大概只有一个呼吸的间隙,那骑士右手手指一松,手中箭矢“嗖”的一声破空而出,“噗”地射中箭靶,激起点将台上一片欢呼。

    皇帝也松了口气,抚掌赞道:“好骑术,好箭术!”然后顿了顿,凝神远眺着道:“此人身材娇小,不会是日新,看来应当就是你家格格了吧?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曾坏了叶赫家的名头。”

    他这话说到最后,显然是对费英东说的。

    费英东却没有立刻作答,而是稍稍眯眼看了一阵,这才轻轻摇头,对皇帝道:“不瞒皇上说,格格来京这些年已经疏于练习,骑术方面还算退步不多,但着箭法却是三天不练手生……她这一箭只是勉强中靶,准心却是偏了不少。”

    朱翊钧打量了一下那箭靶和自己所处位置的距离,诧异道:“这么远,你能看清楚她射中何处?”

    费英东比划着道:“皇上有所不知,练箭之人须从小锻炼目力,这个距离对常人而言确实不易看清,但对自小练箭之人而言却还谈不上什么。

    据小的所知,蒙古‘哲别神射’在这般距离不仅要看得清,还要射得准。无论是在马上马下,当时风大风小,都不影响其箭术精准,那才真是难如登天……好在,自脱脱恰台吉之后,似乎蒙古人也有些年没有出过新的哲别神射了。”

    朱翊钧听得这话,有些后悔地道:“是么,原来这哲别神射如此稀罕?早知道当年应该让脱脱来京,为朕演示一二来着。”

    费英东一怔,心中有点不悦。在他心目中,脱脱恰台吉虽然是蒙古人,但那也是盖世英豪,怎能你说让他来他就来,让他演示他就演示?但费英东也知道,皇帝如果真要这么干,恐怕恰台吉还真就非来不可。

    权力啊,这就是权力。而面前这位皇帝陛下,就是天下最有权力的人。

    不过转念一想,费英东又不忿地暗道:你是最有权力,可老爷一旦撂挑子,你不也得上赶着来求老爷出而视事么?这想法多少有点阿Q,但费英东的心气着实平顺了不少。

    朱翊钧一边闲扯,一边径直往那点将台走去,而此时费英东打了个招呼,说去通传。皇帝自无不允,然后便见到费英东拔腿狂奔,一阵风似地朝点将台奔去,几个呼吸之间便到了。然后便看到他手舞足蹈地喊了几声,那边一群人赶紧朝这边小跑而来。

    朱翊钧转头对陈矩道:“这女真人跑得可真快……这大概就是所谓风驰电掣、逐日追风吧?日新手底下真是什么人都有,关键还是白捡来的。”

    陈矩笑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皇爷,当初刘綎幼时,何尝不是这等异人?十三岁便夺先登之功,阵斩九丝蛮三大贼酋。可那又如何,不还是皇爷的臣下?莫说这费英东不过是元辅家丁,便是元辅本人,不也是皇爷的臣子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朱翊钧笑道:“话是不错,但日新和其他人还是不同的。”

    说到这里,先前点将台上的一班人已经赶来拜见了,很快便跪倒一片。朱翊钧一眼扫去,却也没个脸熟的,想来都是高家的人,不是亲属便是家丁。既然不认识,他也懒得多说,只是问道:“你们老爷呢?”

    其实他心里已经知道,在那白马骑士身后骑着黑马的骑士应该就是高务实,但问还是要问一声的,不然算起来的话,高务实这可就失礼了。

    果然,一班人众口一词道:“回禀皇上,老爷在那儿……”还有人解释道:“老爷正在和三夫人比试骑射,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还乞恕罪。”又有人道:“皇上,是否要小的们中断比试,请老爷过来参见?”

    纷纷杂杂之下,朱翊钧摆手道:“不必了,难得你家老爷有此闲心,朕也碰巧看个热闹,就等他比试完再说。走,朕也去看看。”

    皇帝的话自然一言九鼎,众人立刻簇拥着圣驾上了点将台。朱翊钧也不客气,自己占据了最好的位置观看比试。此时费英东非常贴心地送上了一副双筒望远镜递给陈矩,陈矩赞许地朝他点点头,然后献给皇帝。

    朱翊钧是见过京华制造的望远镜的,接过来之后也不诧异,端起来就看。这下也很巧,正好骑在黑马上的高务实单手举枪射击。

    朱翊钧看得分明,高务实的骑术应该不如孟古哲哲,因为他并非双手脱缰,而是左手继续持缰,而右手持枪射击。

    只听得“嘭”地一声,火光与白烟先后从枪口喷出,而高务实并不多看是否中靶,反而立刻将这把短枪转手交到左手,改为右手持缰,左手则把这支短枪插到马背左侧的一个皮套中。

    朱翊钧正诧异间,高务实再次换过持缰的手,恢复到左手持缰状态,而右手又从马背右侧的另一个皮套之中拿出一把一模一样的短枪来,同时目光已经转向下一个箭靶。

    原来他们这次比试并非只打一个箭靶,而是在行进中一个一个箭靶打过去,只不过孟古哲哲用弓箭而高务实用火枪。

    如今的火枪即便可以使用燧发,但装弹仍旧是个需要双手操作的工作,一般而言很难在马背上完成——不是不能,而是太慢,似眼下比试这种需要很快连续开枪的,就只能直接换枪了。

    至于战场,一般来说,火枪骑兵除非到了要冲阵的时候,否则通常都是打一轮就撤,撤一个回旋镖式的线路再打回来开启下一轮,所以他们可以在撤退的那段时间里重新装弹。

    不过即便如此,大明目前的火枪骑兵通常也会装备2-3把骑兵款短枪,因为在冲阵的过程中,从进入火枪射程到短兵相接,通常有开2-3枪的时间。根据多次战场实践,在冲阵时先敌造成一到两轮火枪齐射可以有效打击敌方士气,甚至直接动摇敌阵,具备很好的实战效果。

    [注:但一般只有冲阵的前列骑兵需要开枪,后面的骑兵不需要也不能使用火枪,否则会危及前列骑兵。之所以依旧全员装备2-3把骑枪,是因为训练有素的骑兵部队能随时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或者纵向变横向、横向变纵向。这样一来,骑兵们就都需要保持随时冲阵前的火枪充足。]

    朱翊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比试,因此直到高务实第二次开枪,他才明白过来刚才高务实那些举动的意义。不过此时,他发现一点尴尬的事——即便拿着望远镜,他也看不清高务实的成绩。

    不是望远镜不好使,而是随着高务实一次次开枪,马场中的烟雾影响了视线,而火枪射击是否准确可不如箭矢方便判定——后者有一根箭明晃晃的插着,前者却只会造成一个射孔,这是很难看清的。

    朱翊钧正觉得为难,忽然见到一白一黑两骑忽然并辔加速朝点将台驶来。朱翊钧还以为是高务实发现自己来了,正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准备和自己的同窗好友打招呼,却听到高务实远远喊道:“备靶,距离加大到三百步!”

    点将台上不少人发出惊呼,就连费英东都面露异色。朱翊钧有些不理解,问道:“三百步很远么?”

    三百步相当于150米,说远其实也不远。如果是后世的突击步枪,有效射程一般是300-400米左右。但问题是,现在不是“后世”。

    在如今这个时代,三百步这个距离在战场上一般不会被认为是单兵有效射程。除非你是在指挥一个弓箭队,采用抛射式齐射,靠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命中率,否则三百步射击就别指望有什么切实战果了。

    弓箭如此,火枪更甚。大名鼎鼎的欧洲“排队枪毙”典范,英国龙虾兵的经典作战方式,是在双方相距多少米时开启第一轮齐射?答案是30米。

    就是那句话:当你能看清敌军鼻子的时候,你才可以开枪。所以,高务实这时候喊“三百步设靶”,确实显得有些离谱,以至于费英东都一脸异色。

    一百五十米精确命中并非做不到,比如恰台吉重生,想必是能办到的,但人家恰台吉是什么人?那是哲别神射啊,你高元辅的枪法能有这么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两匹骏马快步跑回的速度毋庸置疑,很快便听到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三百步太远了,奴家可比不得。”

    朱翊钧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湖绿色曳撒的女子穿过白色烟雾映入眼帘。这女子虽着男装,但显然只是为了行动方便,发饰却未“男化”处理,看起来别有一番景致。

    或许是因为从未见过,朱翊钧下意识多看了一下,但马上警醒过来,赶紧挪开目光到另一边,恰好看到高务实笑眯眯地打量着自己。

    皇帝心中一惊,掩盖似的主动开口道:“日新,你倒是悠闲得很呐,还非得我亲自来请,才肯回阁视事?”

    高务实哈哈一笑,却不急着回答,而是矫健地翻身下马,这才上前拱手道:“皇上来臣这里却不提前知会一声,该不会是非要让臣落一个慢待君上之罪吧?皇上,那臣可是要叫屈的呢。”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君臣对答,但朱翊钧很高兴高务实用这种口气说话,因为这才显得亲近。但他显然也不会承认这样的指责,翻了个白眼道:“嚯,那么多大罪我都帮你驳回了,你还在乎这点‘罪名’?”

    高务实再次哈哈一笑,但马上正色起来,躬身道:“臣高务实,见过皇上……”

    “得了得了。”朱翊钧上前一步,伸手扶住,道:“见礼什么的倒是大可不必,咱们先说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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