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战线全面凯旋,虽然都不能算是结束,至少也是结束的开始。身在京师操控一切的高务实总算可以大致放心,将精力聚集到朝廷中来。

    除了首辅原本就该关注的日常事务之外,高务实现在也必须关注起另一件大事来:封禅泰山。

    本次封禅之前,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举行封禅大典的皇帝是宋真宗赵恒,结果导致后来的皇帝无论本来有无此念,最后都放弃了这一举动,直到此次。

    无论朱翊钧为什么会对封禅感兴趣,但既然他已决意如此,那么作为内阁首辅的高务实也只能挖空心思给皇帝找理由来说服天下人。

    毫无疑问,要避免陷入宋真宗赵恒的封禅闹剧之中,首先就得搞清楚赵恒是怎么把封禅大典搞成闹剧的。

    中国自古记史,而朝廷拥有最完整的「历史档案」,原本对宋史兴趣缺缺的高务实也只好案牍劳形,让人整理了一些文书来供他查阅审视。最后他对于宋真宗赵恒的封禅被看作闹剧一事,得住了以下几点主要原因:

    其一,伪造祥瑞与自我吹嘘:宋真宗为了封禅,不惜伪造天书,声称有神人入梦,并导演了三出天书从天而降的戏码,以此为自己封禅造势。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严重违背了封禅大典的庄重性和神圣性。

    其二,贿赂臣工:在面对宰相王旦的坚决反对时,宋真宗并未正视自己的不足,而是采取了贿赂的手段,试图通过赐予王旦珍珠来迫使其同意封禅。这种行为不仅损害了皇帝的尊严,也破坏了朝廷的公正,损害朝廷的威严。

    其三,劳民伤财,引起民怨:封禅大典的举办耗费了大量民脂民膏,劳民伤财,引起了民众的强烈不满。同时,为了迎合真宗,朝廷官员编造各种祥瑞,鼓动宋真宗进行更多的Z教活动,进一步加剧了民众的苦难。

    其四,灾难被隐瞒:在封禅期间,各地为了迎合真宗,纷纷报喜不报忧,地震、灾荒等灾难被刻意隐瞒。这不仅使得灾民得不到及时的救助,还加剧了社会的动荡和不安。

    综上所述,这场封禅大典暴露了宋真宗好大喜功、固执猥琐的性格缺陷,也揭开了北宋朝廷的遮羞布。它使得各种妖魔鬼怪轮番登场,导致北宋朝廷财政失衡,朝廷民心尽失,为北宋的积贫积弱埋下了祸根。它不仅未能带来国家的繁荣和稳定,反而加剧了社会的动荡和不安。

    前车之鉴既然已经摆在这里,高务实审视再三,觉得既然是宋真宗玩坏了封禅大典,那么现在朱翊钧既然也要搞封禅,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把封禅一事拉回到真正有利于朝廷社稷的正确方向上来。

    所谓反其道而行之,高务实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你们以前搞封禅大典,都是吹嘘什么国泰民安,因此皇帝大有德行功业,于是报于上天,显示朝廷获得了上天庇佑。但是,我万历皇帝却并非如此。

    高务实定下的封禅主旨是什么呢?是根据京华在满世界乱窜的商队回报:近几十年来,并非只是中原,而是全世界都陷入到各种各样的灾害当中,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高务实要强调:出现这种情况,并非过去那种因为君王的个人操守低下而引发上天示警,而是整个世界各地的人们从上到下都出现了道德败坏的迹象,所以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灾害降下。

    为此,皇帝作为天下表率,必须第一个站出来,前往泰山拜谒上苍。在本次拜祭上天的过程中,皇帝最重要的任务并非说明自己的功业,而是要向上天表明,从此之后从自己做起,带领天下亿兆臣民深修德行,再建君子之邦。

    当然,考虑到皇帝在封禅之后还要去南京拜谒孝陵,高务实又加了一点:至于南下巡幸,正是要重新强调孝道之重,以拜

    谒孝陵来为天下表率……总之,能吹则吹,只是吹的方式要与过去反着来。

    你们过去都是吹国泰民安是吧?我在小冰河期吹这个简直有病,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吹多难兴邦,可以吹反躬自省!甚至还可以吹皇帝为了天下灾民而不惜劳苦,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又是拜祭上天,又是拜祭太祖……这还不是圣君?

    吹,也要有技巧。

    这就好比后世有清吹说鞑清的皇帝多数都很勤政,但他们闭口不谈这些勤政是因为他们恐惧,恐惧屁股底下的皇位被他们歧视压迫的汉人怒而推翻。更闭口不谈他们这勤政最后到底勤出来什么狗屁「德政」了。

    嗨,不就是玩点偷换概念的把戏么,你们都会,我高务实就不会?

    于是,高务实的上疏很快就送到了司礼监,来到皇帝的御座案头。朱翊钧一开始看得眉头大皱,但后来慢慢舒展了开来,到最后更是神色异动,拍案叫绝。

    「好好好,好一招"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朱翊钧哈哈大笑,对身边的陈矩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朝廷上下最能为朕分忧的,任凭如何横挑竖选,终归还得是日新!」

    陈矩对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面上是连半分嫉妒也没有,反而立刻躬身道:「皇爷英明。元辅之才,虽管仲萧何亦不可及也。」

    「确不可及!」朱翊钧哈哈笑道:「管仲萧何,虽治政之奇才,却不显统兵之能。朕之日新,居庙堂则民丰物阜、天下安泰;出远疆则妖邪辟易、四夷拜服。此等人物降之于我朝,岂非上苍眷顾?仅以此幸,朕也该去泰山一拜!」

    虽然陈矩在皇帝这儿听过无数夸赞高务实的话语,但这一次的夸赞——不对,这简直是夸耀了——那也是前所未有,不禁暗暗咋舌。

    想了一想,陈矩顺着皇帝的话头道:「皇爷所言极是,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上天眷顾,何以此等人物偏偏降临于皇爷治下,又重用于皇爷之手?以奴婢浅见,还是皇爷为君有德,方才如此。」

    朱翊钧笑得闭不拢嘴,起身拍了拍陈矩的肩膀,道:「你也不错,任劳任怨许多年,都不曾在朕面前诋毁他人,也是难得的近臣。」

    陈矩受宠若惊,赶紧自谦了几句。朱翊钧摆摆手道:「汉有云台,唐有凌烟。你说……朕此番封禅,是不是也该效仿此道?」

    陈矩小心地道:「恩出于上,此事非奴婢所能置喙,全看皇爷如何决断。不过话虽如此,我朝对功臣宿将往往以爵赏、赐物为主,倒是的确没有云台阁、凌烟阁这等象征性极强的功臣表彰之法。若皇爷要效仿先贤,想必朝野上下也该是欣喜万分的。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朱翊钧本来听得很满意,但最后不禁问道。

    「只是这功臣之表彰,是该从何时定起呢?」陈矩沉吟道:「是从太祖之时,还是从成祖之后?亦或者只表本朝?」

    朱翊钧心中一动,问道:「有何为难?」

    陈矩苦笑道:「若从太祖开国算起,则李善长、蓝玉等人,该如何算?若从成祖靖难之后算起,则如邱福者,又该如何算呢?」

    「呃……」陈矩这一下问得好,把朱翊钧这个皇帝都给问住了。

    朱元璋滥杀功臣的说法一直都很流行,这不仅是后世的主流观点,其实在明朝之时也是主流,只是一般人不敢放在明面上来说罢了。

    当然,站在后世史学界的学术角度来说,朱元璋滥杀功臣一事和其他许多历史事件一样,都必须辩证的看待。比如「滥杀功臣」也可以找到合理性:其一,功臣胡作非为;其二,功

    臣权力过大。

    在这两个基础之上,那的确可以说朱元璋杀他们也是为了天下安定。但是,所谓天下安定,真的就是朱元璋一门心思为了「天下万民」考虑吗?恐怕那根本不可能,他的根本目的显然是为了朱家天下的长治久安。

    所以历史是复杂的,主观意识和客观现实之间永远既有联系又有隔阂。对于读史之人而言,如何评判全看你站在何种角度。

    朱翊钧显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何种角度——理论上来说,他当然应该站在帝王的角度来维护自家的法统,但是经由高务实多年的影响,他也难免受到高务实那种典型的「人民史观」影响,自己心里确实觉得太祖对功臣过于苛责。

    同样的,成祖对邱福的惩罚虽然的确有道理,但……好像也确实严厉过头了。你说邱福上不听成祖的警告,下不听同袍的建议,最终落了个全军覆没的下场,自己也死于此战,因此褫夺爵位毋庸置疑,这确实没错。可是,他全家上下在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错,要被牵连到一家老小流放海南?

    邱福可是靖难之战的顶级功臣啊!就因为一次战败,全家都跟着完犊子了,是不是有点过于刻薄寡恩?按照朱翊钧的看法,褫夺邱福本人的爵位,他全家就此跌落为民也就够了,何至于搞得这么残酷呢?

    所以陈矩这么一说,朱翊钧也尬住了。左思右想还是没想到什么两全其美之法,只好干咳一声,道:「你此言也有道理……个中往事之是非曲直,诚然难以论说,此事就先放一放吧。」

    顿了一顿,又道:「日新此疏极有见地,司礼监整理一下,行文发与内阁。若是内阁审视无差,便将之下达六科。也好让天下人知晓,朕封禅泰山非是为了自夸功业,实是为了代万民祈福于天。」

    「皇爷放心,奴婢立刻去办。」

    「好,你去吧。」

    「喏!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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