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不畏众强,恈恈然唯利饮食之见,此乃人也。”

    “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可有老师,有律法,就不会唯利是图?”

    “人之恶,如深渊瀚海,便是先圣荀子也未见全貌。”

    讲到这里钱仲玉站了起来,神情激动的踢翻桌案,引起一片惊叫。

    许宣摆摆手,让这些姑娘下去,估计接下来这位已经癫狂的书生要说些胆大包天的话了。

    和谢玉的养气功夫相比,钱同学更像是个性情中人。

    摇摇晃晃的士子靠在柱子上讥笑道。

    “那乔峰学性善论就算了,儒学推崇孔孟之道,科举引导孔孟之道,有人需要孔孟之道。”

    “可观其种种言行,竟然真的践行此道,岂不可笑。”

    “若无通天手段或者高深背景,当死无葬身之地!”

    “可笑!可笑!”

    可能是喝了不少酒,可能是心有不甘,可能是因为许宣表现的与普通儒生不同。

    钱仲玉将内心之中积压许久的情绪倾泻而出。

    最后颓然道。

    “许教习,你说读书人行孔孟之道真的能改变这个世道吗?”

    说完不语,准备接受来自对方狂风暴雨一样的教育。

    毕竟自己刚刚说的实在是有些大逆不道,质疑书院,质疑读书,质疑道德。

    而许宣在听到一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是破防了啊。

    被自己,谢玉,朱尔旦,乔峰接二连三的击败,又被善恶之辩论激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就连故事自己都能揣测出一二。

    “是不是在乔峰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钱仲玉身体一震。

    “当年相信善良正义的少年被人性之恶念所伤,从此滑落到了另一个极端。”

    再震。

    “看到还有一个人在这样的人世间保持着内心的信念,有嫉妒,有担忧,有愤怒,有可惜。”

    不震了。

    “窥心!”

    钱仲玉感觉内心一寒,想起来许教习的传闻中就有一条,下山斩妖除魔。

    “当然不是,只是...一点小小的猜测。”

    “没有刻骨铭心的过往,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坚守性善的士子而被击溃内心呢。”

    “看不出你还是个好人呢,钱同学。”

    好人这个词似乎侮辱性极强。

    不等对方反驳,许宣继续治疗,打击之后是要上猛药。

    况且每一次讲述道与理,都能感觉自己的修行都在进步,双赢。

    “其实我啊,也是不信性善论的。”

    “食色、喜怒、好恶、利欲等情绪欲望,不论“君子”“小人”都一样,可荀子也说了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就在于为与不为。”

    “因为你的为不够强大,才会颓废。”

    “读书是有用的,谁要说读书没用可以直接掌掴之。”

    “先贤已经把方法留给了我们,只是绝大部分人做不到罢了。”

    要是别人说的钱仲玉直接嗤之以鼻,但是许教习说的,他就要思考自己是不是读书不认真,忽略了什么。

    接下来许宣就引经据典的把那些需要的内容从记忆中检索出来,进行佐证。

    淮南子·主术训中记载:孔子之通,智过于妄宏,勇服于孟。

    齐国人孟贲,力大无穷,勇冠海岱,不怕虎狼,不避蛟龙,一人同时可制服两头野牛。

    依旧被世人认为不及孔夫子勇武。

    史记: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

    被敌人率领大部队围困,弟子们断粮生病无法动弹,孔夫子依旧可以讲解经书还一直唱歌。

    吕氏春秋: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

    以孔子的力量能徒手打开城门,却并不想因为力气大而被众人知晓。

    《礼记·射义》记载,射者何以射?何以听?循声而发,发而不失正鹄者,其唯贤者乎!

    孔子说只有贤者才能按照音乐的节拍发射,发射出去而正中靶心。

    《左传·定公十二年》季氏将隳费,公山不狃、叔孙辄帅费人以袭鲁。公与三子入于季氏之宫,登武子之台。费人攻之,弗克。入及公侧。仲尼命申句须、乐颀下,伐之,费人北。国人追之,败诸姑蔑。

    孔子指挥两位鲁国的将军主动出击,击溃了叛军的部队,瓦解了叛乱。

    “你看,除了道理之外你还需要勇武,力量,体力,射术,驭术,兵法,当你有了这样的能力。

    一只手是道理,一只手是能为,身后是接受道与理的诸多弟子。

    就算是天下大乱,礼崩乐坏,人心堕入鬼域又能如何。

    凭借着自身的意志就可以去行走天下,让人们不得不做君子,不得不做好人,不得不性善。

    改变虚伪的人,除掉性恶之人,去制定新的秩序,这就是性善论能出现的一个前提。

    “不读书,你如何知道这些方法?”

    “所以读书是有用的。”

    钱仲玉沉默,许教习这书是怎么读的,他怎么从前没有注意过这些细节。

    不过....

    “您怎么可以把我和孔子放在一起比较,那可是圣人...”

    许宣吃了两口饭,随意的说道。

    “圣人在成圣之前,是个人。”

    钱仲玉...就算再狂妄有点懵了。

    很简单的几个字,比天见降大任于斯人也之类的先贤之语要简单很多,甚至都无法引申出太多的含义。

    就是朴朴实实的陈述。

    可这一句话,比某个士子嘶吼了一晚上的那些话都要大逆不道,都要让人心惊胆战,都要让人——热血沸腾。

    从子贡把孔子赞美成“天纵之将圣”。

    到孟子说出:“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再到司马迁说: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最后以董仲舒为首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的正统性,公羊学派的《春秋纬·演孔图》中诞生于人神交合。

    圣人已经走上神龛。

    偏偏有个叫做许宣的人赞扬了孔子为人的伟大,又摒弃了为神的光芒。

    或许在这曾有仙神的世界中孔夫子真有什么不得了的身份,但是读书人只需要敬仰和学习人间的道理即可。

    这番胆魄气量,非人哉。

    说完之后就连白莲圣父之相都在颤动,神魂气血都在被动提升。

    就连许宣自己都不知道,尽管他修行刚刚入道,但其内心无矩,说是世间最大的妖魔也不为过。

    明月阁中安静了片刻,钱仲玉从震撼中醒来,只觉得浑身犹如被火炉炙烤,内心犹如被雷霆轰击。

    回想起自己之前几天的放浪形骸,以及推崇荀子之语,又借机发泄自己的无能,顿时觉得羞愧难当。

    将还在流血的手掌抬起,以此立誓。

    “此间之言,唯有我知,透露半字,天地共弃。”

    做完这件事后钱仲玉并没有停下,而是眼神认真的看着对面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那个人。

    或许,自有生民以来,也未有您这样的人吧。

    您是我真正的老师啊。

    将自己凌乱的衣冠重新理正,恭敬的弯腰下拜。

    “许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