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大雪,至今未止。

    先前两道符箓到了灵复司之后,著符局与观天院联手赶制出了第一批显气符。

    听说今日早朝,皇帝为百官赐符,便是这显气符。

    而李乘风,已经接连几日未曾去往悬剑司了,人也不在背剑侯府,具体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以至于今日清晨悬剑司前一道尸身凭空消失,左东潭想要禀报一声都寻不到人。

    没法子,他也只能蹲在钱树生的门口,看着结巴少年鼓捣木头,顺便死等李乘风。

    听说这两日不少侯府搜罗了不少雷击木,左东潭望着堆积如山的木头,总算是相信了。

    到底是少年人,好奇心免不了。望着那一堆木头,左东潭没忍住问了句:“干什么用的?”

    钱树生此刻在草棚之中一道机关虎腹下,一手持刀一手持锤,脸上被焦黑木材蹭的与花猫似的,却又有细密汗珠自额头滑下。

    左东潭的声音好像根本没有传入他耳中,他只是自一边拿起一只白瓷瓶,屏住呼吸,将其放入雷击木所制作的一个盒子里。只见他小心翼翼的将盒子关闭,又盖上一片铁甲,这才缓慢挪了出来。

    见那小子如此这般,左东潭便也没敢开口。只是觉得,这个终于换上新衣裳的小子,捣鼓着人家灵复司早就能成批量制作的机关术,还如此小心翼翼,真是有病。

    左东潭只是个灵台初期,自然没察觉到方才那白瓷瓶中的三阶妖魄。

    灌下一口掺了水的酒,左东潭眯眼望去,倒要瞧瞧他能鼓捣出来个什么花儿。

    可就在此时,左东潭眼瞅着钱树生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轻轻点在机关虎额头,随后猛的转身,一脸惊恐神色,那是拔腿就跑。

    左东潭一脸疑惑,没忍住问了句:“跑什么?又还没注入灵气,它又动不了。”

    说这话时,钱树生已经跑到了左东潭身侧。见着哪儿来的抱剑少年杵着不动弹,急得钱树生大喊:“你……你……快……”

    可一着急就结巴,都跑出去了,还没说完整一句话。

    反倒是草棚之下的那道机关虎,随着那滴血沁入眉心,由琉璃所制的双目猛的泛起赤红颜色。虎头一转,木头与甲胄碰撞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下一刻,虎头一转,双目死死盯住左东潭。明明是个机关虎,却如同狼一般匍匐着身子,没等左东潭闹明白咋回事呢,便猛的跃起,狂扑而来。

    左东潭大惊失色,赶忙拔剑出鞘,却只来得及横剑身前。而机关虎一爪子落下,左东潭立时如同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随着一声巨响,整个人嵌入围墙之中。

    “你姥姥!它能动,你他娘倒是说啊!”

    钱树生满头汗水,“我……我……你……”

    可机关虎就是不朝着钱树生去,只是恶狠狠盯着左东潭,再次狂奔而出。

    左东潭面色凝重,方才一击,那可不是寻常黄庭打的出来的,这铁爪子要是呼脸上,这辈子算是玩儿完了。

    眼瞅着爪子就要落下,那个结结巴巴的少年,终于连着说出了两个字。

    “住手!”

    未曾想就这一句,即将落在左东潭脸上的爪子,居然就真的停下了。

    钱树生两眼直放光,也不过那硕大身形是否危险,快步跑了过去,也不结巴了。

    “往后退,他是自己人,不可以伤他。”

    说话好似言出法随,机关虎还真就退下了。

    可下一刻,那庞大身影却又冲着钱树生二去,吓得左东潭大喊:“侯府的人呢?都死光了不……哎?”

    其实院子外面便有几位侍女,只是一个个惊慌失措,不敢上前。

    而左东潭想象中的一爪子并未出现。

    机关兽在左东潭震惊眼神之中,突然在钱树生面前匍匐了起来,木头与精钢所制的尾巴不住的摇晃,大脑袋直往钱树生身上蹭,狗似的。

    钱树生也是一愣,只不过片刻后便回了神,他望着眼前摇晃尾巴的机关兽,鼓起勇气,伸手按住了虎头。

    未曾想手放上去的一瞬间,机关兽突然翻了个身,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蹭钱树生……

    此时此刻,钱树生激动的……又结巴了。

    “侯……侯……我成……成了!”

    左东潭可还嵌在墙中呢,他望着钱树生,面色冰冷。

    “成你奶奶的腿儿!把老子先拽出来啊!”

    钱树生这才转头,然后又是一脸紧张,小跑过去扯着左东潭手臂,结结巴巴道:“抱抱……”

    左东潭气极,“滚蛋!谁跟你抱抱?背剑侯呢?郡主呢?叶管家呢?这侯府就你一个活人了?”

    此刻钱树生终于想起李乘风的叮嘱,一下子放松不少,于是也不太结巴了。

    “侯……侯爷说要带少夫人去终南赏雪,叶……叶伯也去了。还说,悬剑司要是有事,就让找那两位不露面的副使。”

    左东潭自墙里出来,嘴角却还是抽搐不止。

    “副使?听过没见过。”

    也确实,都知道悬剑司有两位黄庭后期的副使,但别说李乘风了,就是左东潭,在悬剑司一年多来也从未见过什么副使。那两人好像就是干吃俸禄,不见干活儿啊!

    结果此时,钱树生幽幽一句:“那个,侯爷说,实在不行就去找国师,反正他要出去逛几天,天塌了也别找他。”

    左东潭气急而笑,心说得嘞,你是大表哥,你牛。国师说找就找,着长安城里想见国师的人排着队呢,就属你说的最轻巧。

    事实上李乘风也并未说假话,他确实是带着赵白鹿上了终南山,但进山两日了,才寻到一处山涧中的茅庐。

    不过并无老叶而已。

    闯过浓雾之后,才得见山谷。

    与别处一样,此地也是风雪大作,但山谷底部,偏偏有茅庐一处。

    赵白鹿扶着灵鸢栏杆,眉头皱巴巴的,特别不高兴。

    “我在山里住了十几年,你又带我进山……”

    此时灵鸢落地,李乘风望着那处茅庐,这才缓缓开口:“这是我爹娘建造的,娘说若不是妖族犯边,她与爹就在此结庐隐居了。”

    赵白鹿哦了一声,推着李乘风下去。

    不高兴的时候,赵白鹿就是嗯、哦。

    李乘风自然已经摸透了姑娘脾气,于是指着草庐后方冒着热气的地方,说道:“那里有一眼温泉,一池水始终是热的。你帮我造穴之时需要在水中,侯府的莲池实在是冰的慌。”

    结果此时李乘风听见灵溪嘀咕:“看起来是躲起来几天,让那些找你的人露出马脚。实际上还不是怕被人瞧见你赤身裸体的模样,装什么蒜啊!”

    一而赵白鹿听有温泉,也干脆不管李乘风了,反倒是将背后两把剑解下递去,然后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孩子一样,撒丫子狂奔而去。

    李乘风无奈摇头,却是满脸笑意。

    可他抬头望向那茅庐左右布置时,还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石碾、水车,与镇妖关的陈设一模一样。

    李乘风挤出个笑脸,呢喃道:“小时候调皮,仗着力气大,总喜欢跟人炫耀,就搬起石碾又蹲又举的。后来才知道,但凡是个炼气七层的,那点儿重量都不叫事儿。”

    本是对着灵溪说的,可赵白鹿却搭茬儿了,“我看的那本书,男主角……之一,喜欢扮猪吃虎,跟你一样是个贵胄子弟,却装成个纨绔子弟,让人对他放松戒备。我之前就在想,你怎么不扮做那样,反倒是锋芒毕露。”

    李乘风挪动轮椅往前,边走边说道:“我只有两种选择,第一,是别人觉得这人可以欺负。第二,是让人觉得这人可不敢欺负。我选了第二种。至于你说的,事实上真要有人想弄死你,跟你是天才或废物、布衣或纨绔,没有多大关系。”

    赵白鹿脱了靴子将脚伸进潭水之中,露出个舒适表情,同时点头道:“有道理哈!让人觉得你不好惹,是可以省去许多麻烦。那我便是你所说的第一种人喽?”

    没等李乘风答复,赵白鹿便晃荡着双脚,又问道:“地方找到了,可以干正事儿了吧?我给了老胡家包子一个月的钱,这都两天没去吃了,亏大发了。”

    李乘风刚要发问,灵溪便说道:“此地……确实是个好地方,这浓雾像是天然的隔绝阵法,若非你娘告诉你的方位,你也很难找到的。服药已三日,是可以开始了。将双腿封印撕开一个小口子便是,不要完全解封。要压制住,起码待气血恢复,才能解封。哦对了,丢百八十块灵石进去,免得你们任意一方灵气无以为继。”

    李乘风点了点头,“好,我先进屋瞧瞧。”

    五道机关人已经去往浓雾之中,此地寻常人也找不见,是比侯府安全的多。

    随着大门吱呀一声,李乘风走入了不大茅庐。

    陈设尤其简单,靠窗户处一张木板床,门口右侧摆着四方桌,两只高脚凳。

    唯独角落处,挂着一身衣裳,落了些灰尘,但瞧着没穿过。青衫之外套着一层白。

    衣裳一侧,有一柄似长枪又像陌刀的兵器。

    李乘风深吸一口气,呢喃道:“我爷爷的兵器,三分柄一分刃,两侧开锋。”

    这一幕被赵白鹿的神识敏锐捕捉到了,她看得清楚,也知道李乘风骨子里还是喜欢这等上阵杀敌的长兵器。

    于是乎,赵白鹿歪着头想了想,想到一个画面,是她看书时想象的画面。

    布衣持槊,腰悬赤鞘。

    但前提是李乘风能站起来,才能这么打扮他。

    但李乘风并未动那把兵器,那是刘氏家传之物,而李乘风,姓了李,他自觉不配。

    转过身,正准备往出走呢,灵溪却说了句:“想清楚了,我虽然喜欢白鹿丫头,但我不敢肯定她会没有一丝想要杀你的想法。”

    李乘风只是一笑:“既来之则安之,若被她杀了,我认便是。”

    与旁的无关,只是既然要做出选择,便要承担后果。

    随着轮椅绕去屋后,李乘风一身剑气开始沸腾,整个人自轮椅悬浮而起,站立半空之中。

    赵白鹿翻了个白眼:“早就知道你可以这样,非得镶在轮椅上。”

    结果她一转头,李乘风开始脱衣裳了。

    褪去外衣,露出白色内衬,李乘风这才说道:“顾朝年没打算废我修为,他是打算直接杀死我的。我虽然没死,但一身筋脉尽毁。按理说,我即便没死也是个废人,但我濒死之时,在梦中遇见了一位高人,她传我修行法门重塑筋脉。一年光阴能重返三境,原因是我没有正常人的奇经八脉,我体内现如今,唯独十二脉,所以不必耗费许多光阴去运行大小周天。”

    赵白鹿听的一愣一愣的,但仔细一想,若是只有简简单单的十二脉,那倒是比常人修行速度要快一大截儿。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不对,于是问道:“修行速度快,但不应该吸收灵气也快啊,你吃灵石都比我快得多……哎哎哎,你还脱,干什么啊?”

    李乘风甩掉上身内衬,缓缓往温泉上方挪去。

    “因为十二脉,所以我有十二道气旋,比你们多出三道,故而吸食灵气也要快。”

    赵白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你转化灵气为剑气,也就要快很多,故而才在短短半月就御剑术二重天了是吧?喂!你怎么还脱!”

    李乘风没有理会,其实是强装无所谓罢了,飘在半空中脱精光,不臊得慌才怪。

    好在是还有个短裤。

    “当然也有不小的代价。受创之后,我肉身孱弱,想要快速恢复修为只能让灵气不流过双腿,所以封住了腿。除非肉身修缮如初,才能真正站起来。”

    赵白鹿脸颊早已红透,可她并未转头。只是红着脸问道:“你干嘛啊!脱衣裳作甚?”

    李乘风咚一声坠入水中,然后水面便飘起了短裤。

    终究还是要脸的。

    他无奈道:“要开穴,我不能穿衣裳。算了,我也不计较你占我便宜,就当先前把你看光了八成,如今还你个十成吧。“

    其实看得最仔细的……是灵溪。

    只是李乘风这言之凿凿的样子,逗得她乐到不行。

    反观赵白鹿,则是皱着眉头,偷瞄一眼,然后板着脸,沉声道:“少来,赶紧说,还要怎么办?”

    事实上李乘风也不知道,还是灵溪说道:“运转大衍诀,将剑气充斥十二脉,上四脉剑气汇聚于泥丸宫,让她……以剑气刺入你肉身之中,再以神魂牵引剑气,与你的剑气接头。”

    李乘风只得以原话转述,并说以心声言道:“你也得潜进来。”

    赵白鹿闻言,转头扫了一眼放在轮椅上的两把剑,又往水中看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问出几件藏在心中的事情。

    她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李乘风,我问你个事。”

    李乘风嘴角一扯,“这时候问什么?赶紧说。”

    赵白鹿沉默了许久,却缓缓低下头,呢喃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轻而易举便在你面前脱衣服,很下作,好欺负?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我?甚至嫌弃我?”

    李乘风微微皱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未这么觉得。我的脾气你总该清楚了几分,那不过是设计绑住你的手段罢了。”

    赵白鹿却突然望向水中,轻声道:“我要听实话。”

    李乘风心中无奈,但神色反而变得平淡:“我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做吧?”

    赵白鹿又问:“十五那夜,你什么时候到了八角亭的?”

    李乘风故作淡然:“卯初就去了,再这样问我可就淹死了。”

    若说等了一晚上,可太跌份儿了。

    可赵白鹿特意看了,根本没有车辙。

    话音刚落,赵白鹿突然一个猛子扎入水中,衣裳紧紧贴着肌肤,几乎是透的。

    李乘风只看了一眼,便赶忙将头转去一侧。平常看看可以,这会儿可得稳住心神。

    赵白鹿并指点在李乘风眉心,瞬间散开神识,李乘风体内筋络以及身上每一处汗毛,都被赵白鹿尽收于眼底。

    李乘风的命也被她拿在手中,只要她心念一动,便能在瞬息之间摧毁李乘风十二脉。赵白鹿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她死死盯着李乘风,沉声道:“机不可失,所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上次你昏迷不醒,我有十二次拔剑,却始终没拔出来,这次你要是还敢诓我,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李乘风点头道:“问吧,选了让你帮忙,自然做好了死在你手中的准备。”

    赵白鹿心声沉重:“两年前我娘来了一趟长安,回去不久便不治身亡,我知道她是被害死的,我要问你,大瑶王朝有无参与害我娘的事?”

    李乘风也是眉头一皱:“这便是你得知赐婚却很坦然的原因?也是愿意跟着我的原因?”

    赵白鹿手指往下一点:“回答!”

    李乘风沉声答复:“我不知道,这是第一次听说。”

    结果此时,赵白鹿心声一下子变得哽咽:“那你能帮我查吗?”

    李乘风没有丝毫犹豫便斩钉截铁道:“能。”

    赵白鹿却突然皱了皱脸,“你真觉得我会杀你吗?明明知道我不会,还故意惹人生气!”

    李乘风摇了摇头,真没觉得。至于生气,真没明白为什么。

    反倒是灵灵溪,此时长叹一声:“这丫头……原来还藏着这种心事。不过,说心里话,我也真没觉得她会动手,不过是吓唬你而已,你自己心里清楚。”

    赵白鹿突然皱起眉头,冷声道:“谁在说话?哪里来的女人声音?”

    ……

    长安的第一场雪,也是终南的第一场雪。

    有个自东海而来的蓝衣女子踏着雪,出了京城又重回京城,她一手拿着尚有些血迹与血肉筋膜的吊坠,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是一节指骨。

    女子一边擦拭着指骨,一边呢喃:“凫儿,姐姐会随身带着你,你尚未出嫁呢,姐姐一直记着,待我杀了李乘风,便把他埋在你身边,给你作一桩冥婚。”

    远处有个满嘴黄牙的小老头听的心里直发毛,不禁嘀咕:“哪儿跟哪儿啊?这左丘蓝婵……莫不是有什么大病吧?”

    老叶可是亲眼看着她截断左丘凫的小指,生生剥了肉又将其打孔做成吊坠的!

    玄风塔上,国师抿了一口茶,自言自语道:“这场初雪,注定也是甲子后的长安初血。”

    桌对面有个独臂青年放下茶盅,询问道:“师父,我有几件事不解,难道陛下与先帝,就从来不知道那座庙的存在?”

    顾玄风一笑:“问完。”

    身着白色儒衫,且只有一只左臂的青年人,名为顾朝云,现如今的观天院大祭酒。

    顾朝云端起茶盅又放下,沉默几息之后,沉声问道:“其二,师父从未想过以剑门开刀,赐婚背剑侯、取剑,都是故意的。但背剑侯推了一把,师父便顺着台阶多走了一步?”

    顾玄风淡然问道:“其三?”

    顾朝云便说道:“其三,师父在找什么东西,朝夕知道我却不知道,师父怀疑东西在李乘风身上?是不是……是不是大师兄只所以会疯魔,便是因为这东西?”

    顾玄风没着急答复,而是先抿了一口茶,之后才反问一句:“朝云啊,当年无心送字,说了句两树乘风。现在,我倒是希望他能乘风。”

    假如东西真在他身上,可乘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