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茗对情绪的感知能力确实很强,大概来源于自幼不得不察言观色。

    印象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朱茗放学后从踏进家门开始就得先感知氛围,揣摩今天自己得怎么说话怎么走路,才能尽可能不被波及。

    她的感受是妈妈经常迁怒她,但是很爱她;爸爸说话更讲道理,但是眼里没有她。

    这么看来朱茗好像是个脑袋很灵光的人,可惜感知是一回事,理解是另一回事,处理和反应又是一回事。

    因为后两者的技能点数值偏低,所以朱茗总是看起来木木的。这很亏,因为别人的情绪可以完整地传达到她这里,她却时常并不能对这些情绪产生的原因做出正确的理解,至于她自己的感受,更是像是封闭在壳子里一样,只能通过画画来宣泄。

    她当然看得见陈盛眼中的欲念,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有着很强的吸引力。

    事实是,她对此并不抵触。

    *

    妈妈总说像她这么木呆呆的,以后一定会受人欺负,会有厌蠢的人天然讨厌她。

    但妈妈忽略的是,她偶然闪过的那些觉得朱茗可爱漂亮的念头,其实并不是母亲滤镜。朱茗是真的很漂亮,而且属于那种没有任何侵略性的,十分讨巧的漂亮。

    这个外貌配上仿佛缺心眼的呆愣,就让人觉得格外柔软。于是人人都担心她被欺负,全力护着她,但实际上除了小时候被拿姓氏开过玩笑以外,好像也没人能把她怎么着。

    人们总是不吝用最美好的词汇去形容她——清纯、玉女、洁白无瑕。

    他们可能很难相信,朱茗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骨子里却并不是个保守派。

    *

    毕加索认为“艺术与性是一码事”。他主张艺术不是纯洁的,而是危险的,因此应该禁止尚无准备的纯洁者与艺术接触。他还认为,如果艺术纯洁了,那便不成其为艺术了。

    名家的想法总是next level,朱茗并没有深想艺术和性是否可以完全等同,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同情自己的偶像萨金特的遭遇——在1884年的巴黎,他因画了一条掉落的肩带而身陷丑闻、身败名裂。

    在第一次欣赏《高鲁特夫人》时,朱茗就觉得哪里不太协调。后来才知道,原来夫人右肩上的金属肩带原本是画在上臂的,是一副慵懒高贵的撩人姿态。

    但是当年这幅画第一次展出时,便遭遇了严厉的批评。人们认为高鲁特夫人作为有夫之妇,竟在画匠面前落下肩带,这是对丈夫的不忠。他们更批判画师萨金特竟如实记录下高鲁特夫人香肩微露的姿态,觉得这是对高鲁特先生的羞辱。

    于是萨金特与高鲁特夫人之间的绯闻愈演愈烈,高鲁特夫人的母亲愤怒地要求将此画从画展中撤下,被萨金特拒绝。但从这幅画后来的状态来看,萨金特还是做出了妥协,将那根肩带改成了牢牢挂在肩上的模样。

    这幅画从此也被改名为《X夫人》。

    总之,这是一个胆儿肥的画家试图冲击保守派的信念而不幸落败的故事。

    在萨金特为高鲁特夫人画像时,他想绘制的究竟是美还是欲呢?让欲从画笔下流露,真的有那么肮脏不堪吗?高鲁特夫人愿意展示自己这样姿态,真的就是放荡吗?

    可以确定的是,高鲁特夫人比萨金特要勇敢得多。因为朱茗后来找到了其他画家在1891年为高鲁特夫人绘制的肖像,她穿着洁白的纱裙,右肩的肩带依然落下。

    *

    朱茗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她嘴上没话,不代表脑子里没想法。

    站在高鲁特夫人的角度,她并不以肩带掉落为耻;站在画师角度,她并不以绘制这样的画作为过。

    所以当从陈盛眼中感受到欲望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是她男朋友嘛,对她没有欲望才比较怪。

    但还是那句话,她和陈盛在一起的时候有隐隐不安。虽然她一时半会很难理解这不安是因为什么,但她向来相信自己的感知和判断。

    所以反而是陈盛没有看懂她,她并非是对陈盛完全不感兴趣,否则就不会废寝忘食三天给他画那幅肖像画。她只是觉得怪怪的,觉得这场恋爱并没有让她和陈盛的心更近一些,陈盛在面对她时完全是一副防御状态,好像根本没有敞开心扉。

    感知到这种疏离的朱茗当然也就只做最直接的反应——既然人家对她的事不好奇,那她就不去谈论自己的事;既然人家不想提自己的想法,那她也不去打探人家的内心;既然人家只有在提起某位朋友的时候开心,那就跟着多聊聊这位朋友好了。

    她有怀疑过是不是自己让陈盛失望了,就是那种很常见的,以为她是个怎样怎样的女生所以开始交往,但实际交往后发现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觉得陈盛的表现就很符合这种情况。

    但是在她产生这种想法时,陈盛又主动牵她手了,这让朱茗陷入了彻底的错乱——不喜欢的话不是应该提分手吗?这怎么还牵上了呢?

    人类,果然是很复杂啊。

    *

    朱茗有试图和室友讨论“感觉陈盛其实并不喜欢我”的话题,但是话到嘴边就说不下去了。

    因为听起来有些没良心。

    陈盛总是邀请她去高档餐厅吃饭,去风景优美又有趣的地方约会,每天和她互发消息,还会说各种爱意绵绵的情话。哦对,他还经常给她送礼物,贵重的不贵重的都有。

    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她却还是觉得他不爱,而理由只是那一丝丝虚无缥缈的感觉。

    这听起来好像她很作哎。

    于是朱茗就算了——可能陈盛是受过什么情伤呢?可能他就是有什么心理障碍导致难以卸下防备呢?这样的话他能主动站出来加联系方式就已经很勇敢了啊,更不要说在内心封闭的情况下还孜孜不倦、不计成本地向她示好,你说说这是多好的人啊。

    想象中粉色泡泡一样美好的爱情并没有立刻到来,但好在朱茗也不着急。

    打从高中那个妈妈不让谈的帅气的小黄毛之后,这还是头一次又有人给了她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而且难得是个妈妈也很认可的男生。虽然性格上有点缺陷,但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何况按照室友们的情报,这个陈盛确实没什么恋爱经验,那他们两个没经验的凑到一起了呈现出小学鸡谈恋爱的效果,也很正常啊。

    朱茗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并决定要和男友共同成长,此时的林禹成像一阵飓风呼啸而来,打乱了她那有序的恋爱计划。

    *

    是不同类型的男生,和陈盛完全不一样。

    陈盛给她的感觉是外表冷淡,内心火热。而林禹成给她的感觉是外表火辣辣,内心澄澈如水。

    朱茗是认真有在谴责自己的,她清楚地意识到当陈盛和林禹成同时站在自己眼前时,她挑上了。

    她产生了一种类似“如果他们同时追我的话”的心思。

    陈盛已经做得很好了,这年头渣男一大把,碰上这样的已经很幸运了,但是林禹成也不错。可陈盛是她男朋友,二人已经有些感情基础了,她又怎能始乱终弃,但是林禹成也不错。可陈盛不知是踌躇了多久,才能做到在性格有缺陷的情况下还向她表白,她真的想认真对待这份勇气,但是林禹成也不错。

    朱茗真没想到自己原来是这种人。

    这波啊,这波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是谈着白月光想着朱砂痣。

    好在林禹成一看就是正人君子。他很好地保持着和朱茗之间的距离,显然没有对兄弟的女朋友产生任何别样的心思。也就是说,朱茗的这种“抉择”只是她的选妃幻想,是毫无必要的贷款焦虑。

    在这样的想法中,炎热的大一暑假终于开始了。

    因为明知自己的恋情在校内人尽皆知,所以如果是在学校环境中,就总是免不了多关注自己的恋爱问题。现在离开学校,回到家中,便不怎么去想那些事了。

    相比之下,还是在花店应付妈妈更耗精力一点。

    其实朱茗觉得自己扎花扎得还行,但是妈妈回头一看就炸了:“活人都要给你笨死了!你说你回家有什么用,一点忙帮不上。这有什么难的,你倒说说这到底有什么难的!”

    说着就把朱茗刚包好的荷花拆了重包。

    眼瞅着自己的活儿又没了,朱茗便站在边上发呆。但还没放空两分钟,就听耳畔的声音去又复来:“看懂了吧!是这样的!这样包才又紧凑又美观!”

    “额……”朱茗回过神来,“应该……看懂了。”

    “那下一束你包,我就看今天到底能不能教会你!”

    完蛋了。

    朱茗冷汗急急地往下流,眼前是亟待包装的荷花和写满兰亭序的包装纸。

    好在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陈盛。

    这真是救了命了:“喂,阿盛。”

    “茗茗,今天下午有空吗?要不要去游泳?”

    “有空,但是……我好像没有泳衣。”

    “没事儿,去游泳馆再买呗。”陈盛声音里满是笑意,“那我马上去花店接你,你准备准备出来吧。也不用带什么,就人来就行了。”

    “好的好的,那我收拾一下。”朱茗说着就往里间钻,力求离那几朵荷花远点。

    却听手机那头嘀咕了一句:“真的假的,你也去?不是吧大哥,看我看这么紧?”

    也不知道另一人回了句什么,便听陈盛无奈笑道:“那个……茗茗,禹成说他也一起,你觉得可以吗?”

    那一刻,朱茗心里仿佛住了百十个斜背响鼓的后生。

    她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荷花,断腕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