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近来变得很奇怪。

    这是金马门的同僚们近日闲聊时的焦点话题。

    未央宫中其实没有金马门这个名字,是刘彻登基以后,在鲁班门外立了一尊大宛马的铜像,于是鲁班门就开始被称作金马门。

    后来刘彻征辟四方士人,那些被征辟过来而又暂时没有被安排职务的人,就统一被称为待诏学士,每日在金马门附近的玉堂殿议事,等待皇帝的召见。

    这就是后世所说的“待诏金门”的由来了。

    这群人和朝臣还不一样,平时没有政事要他们处理,他们拿到的俸禄也低微,与此相对的是,他们并不必要整日待在玉堂殿中。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整日待在玉堂殿中,盼望着某一天奉诏宣室,得见帝王。

    东方朔原本也是这群人中的一个,且是将“待诏”这件事情做到最极致的一个,每天最早去,最晚回,恨不得卷上铺盖直接睡在玉堂殿里,以确保刘彻哪怕是半夜宣召,他也能第一时间赶到君王的面前。

    但近来东方朔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在玉堂殿出现过了。

    “莫不是病了吧?”有人这么说。

    “是病得不能动了吧,”又有人说,“否则东方朔就算是爬,也一定要每天都爬到玉堂殿上来啊。”

    闲言纷纷。

    而那言语中病得不能动了的东方朔此时正好端端地待在家中,盘腿坐在庭院中一颗杨柳树的阴影下,面前摆着一小堆灰色怪土。他已经有三天不曾打理过自己了,此时的面色憔悴又沉凝。

    “他真的行吗?”系统怀疑地问林久。

    自从那天物理入梦之后,东方朔一跃成为林久最关注的人。反正刘彻最近很忙,只在晚上去清凉殿,林久白天没什么事,索性就出来见东方朔,观察公务员水泥平台的自我学习进度。

    “他一定行。”林久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了系统。

    一定行的东方朔并不知道神女正在看他,更不知道神女对他怀抱有如此巨大的期望。

    但他此时确然想到了神女,想到这一切的因由: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神女坐在屋檐上,低头望他,巨大的月轮就悬在她身后,她的裙裾在风中飘飞出很远,裙上的流光比月光还要更皎洁三分。

    神女当时说了什么话,他又说了什么话,东方朔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第二天他从床上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东方朔摸着疼痛的后脑勺,几乎就要以为夜会神女只是一场单纯的梦了。梦醒了无痕,他还是那个待诏金门的东方朔,与神女之间毫无交集。

    可是,就在这样的想法浮上心头的同时,东方朔忽然一抬眼。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在那个时候那样地抬起眼,看见堆放在角落里的,一小堆古怪的灰泥。

    东方朔如遭雷击。

    他第一反应是昨天梦里,神女坐在屋檐上,背向月轮而向他看下来的眼睛。

    空茫的,毫无感情的,那是神女在高天上看下来的眼睛。

    东方朔忽然就想起来他在梦中向神女问起的那一句话了,是了,他问神女,“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锋刃,怎样才能以此解得抵天之柱?

    我有绝世的才华,怎样才能将之展露在君主面前?

    而神女对此的回应是,“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说这话时,神女的目光所看向的,正是这一小堆灰色的怪泥!

    东方朔不是蠢人,相反,他是少有的聪明人,因此他立刻就意识到了,水泥就是神女对他的回应。

    “我怀绝世之锋,何以得解抵天之柱?”

    倘若能一夜起楼台,君王也要宣召他往宣室殿上觐见吧?

    怀着这样美好的渴望,东方朔不眠不休地和水泥做了三天的斗争,具体表现在他在水泥面前端坐了三天,甚至还以香炉焚烧了一些香料,肃穆得仿佛参玄悟道。

    确实也可以将他这一行为说成是参玄悟道。

    此时风行一种猜物游戏,将某一物件覆盖在瓯、盂等器具下,让人来猜测被覆盖的是什么物件,名为射覆。

    东方朔参研易经一十六年,在射覆上独步天下,可以猜得出被刘彻盖在漆盒下的一只壁虎,如今三天过去了,他却无法猜透这一小堆灰色怪泥里隐藏着的秘密。

    什么也没有。

    东方朔忍不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他看起来不靠谱啊。”系统说。

    林久没说话。

    挫败的东方朔飞快地调整了情绪,开始了第二轮尝试。

    他伸出手,捏起一点点水泥,放在掌心。在这个过程中他小心谨慎地调整了水泥的数量,增之数次,又减之数次,最后似乎终于满意了,方才停止了反复的增减。

    系统睁大了眼睛,很好奇东方朔接下来要怎么做。

    然后他就看见东方朔将掌心凑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噗。”系统当时就喷了,“就这,就这,就这?你等了他三天,他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吃了一口水泥?”

    林久没说话。

    平心而论,东方朔的思路其实没问题。

    “一夜起楼台”放在此时,无疑是归属于神鬼范畴的事情,而涉及到神鬼,最先想到的就是炼丹。

    东方朔似乎将水泥认成了一种奇特的丹药,人若食之,可得千钧之力,搬山滔海不在话下,由此可一夜起楼台。

    于是他忍住嘴巴里传来的奇怪味道,静坐等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去拔院子里的杨柳树,气沉丹田,两脚微分,沉肩提肘,发力——

    没有拔动。

    杨柳树一动不动,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嘲笑东方朔的不自量力。

    东方朔龇牙咧嘴地甩着用力过猛而疼痛的手,重新又坐回了水泥堆前,陷入茫然。

    是啊,以一人之力,岂可倒拔垂杨柳?

    可就连倒拔垂杨柳都做不到,那一夜起楼台岂不更是无稽之谈。

    系统已经不再对东方朔保持希望了,“什么嘛,啥也不是啊这。”

    但林久还是说,“东方朔一定行,因为——”

    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

    系统本应对这话嗤之以鼻,可这是林久说出来的话,所以他不能不去深入思考,他抓住了一个关键词,射覆。

    系统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也知道射覆这种游戏,并一直以为这个名字很贴切。

    射覆,射覆,在覆盖上那层布之后,被覆盖的物件便有了一万零一种可能性,此时你要以言语射出你的剑,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精准地射中那唯一的真相。

    林久说,“东方朔擅射覆。”

    也就是说,东方朔是能在一万零一种可能性中,射中那唯一的真相的人

    林久笃定他这一次也能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吗?系统陷入沉思。

    无论如何,他是林久选中的人,绝对不可以小看。系统暗暗下定决心。

    不过,他到底凭什么射中那唯一的真相呢?系统疑惑。

    这时,一阵风来,柳树的叶子刷刷作响,风中飞沙走石,东方朔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试图阻挡住被风吹走的水泥。

    系统无聊地准备打瞌睡,却忽然听见林久说,“真相来了。”

    系统霎时张大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风中目光呆滞的东方朔,以及东方朔目之所及,一本绢帛装订成的书。

    书皮上写着这样一行字:“水泥的制造与使用说明书。”

    这本书,或者说这几张绢帛,先前都浅浅地埋在水泥堆里,此时风吹走了水泥,这些绢帛便暴露了出来。

    “我他妈!”系统喷了一地的水,“怪不得你笃定他能射中真相呢,你这是直接把真相送到他脸上来了啊!”

    林久自豪的说,“那当然,我们可是良心商家,卖东西怎么可能不给说明书呢!”

    系统崩溃,系统抓狂,然而系统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无能狂怒,“把们去掉,谁跟你是我们啊!”

    而另外一边,东方朔已经手脚飞快地往水泥里倒水,开始搅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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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室殿中,正焚烧着香料,芬芳的烟雾弥漫在帷幕之间弥漫。

    刘彻端坐正位,对着一卷竹简,心不在焉。

    他近来有了一个新的烦恼。

    先前,窦太皇太后病倒之前,神女曾在清凉殿中,指着一小堆灰色的怪泥,对他说,“此物名为水泥,可一夜起楼台。”

    当时他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在脑子里盘算着水泥能用来做什么。

    然而在神女说这话之后不久,窦太皇太后就病倒了,刘彻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水泥,此事就搁置了下来。

    可神女竟然再也不提这件事,而且,更糟糕的是,三天前的夜晚,刘彻去清凉殿见神女,竟然发现那一小堆原有的水泥不翼而飞了!

    刘彻当场瞳孔地震,勉强在神女面前保持住镇定,脑子里却不停在想,为什么?是他做了什么事情使神女不开心了吗?神女要将原准备给他的恩泽收回去了吗?

    这怎么可以!

    可是,也不能以此去质问神女啊。

    似乎陷入了无路可走的死局。

    但刘彻毕竟不是庸人,在这死局之中,他很快找到了破局之法:只要想办法哄神女开心,然后趁神女开心的时刻,轻描淡写地提一提这件事,就能弄懂神女收回恩泽的缘由了吧?

    这个思路很清晰,但有一个问题,刘彻对哄神女开心并没有信心,于是他想到了东方朔,一个他所认识的,最会讲笑话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有想过带东方朔去见神女,东方朔那条花团锦簇的舌头想必也能让神女高兴起来吧?

    可是就是很——

    想到神女会因为东方朔而露出笑脸,稍微有些不情愿啊。

    不,是很不情愿。

    不能带东方朔去见神女。刘彻想,应该把东方朔叫过来,然后听他说几个笑话,再将他说的这些笑话讲给神女听。如此,方是万全之策。

    想到这里,刘彻便叫人去传唤东方朔。

    可是得到的回应是——

    “哦?东方朔不在玉堂殿?”刘彻一挑眉毛,有些诧异。

    东方朔这个人他最是知道的,他身上那种急于出人头地的渴求,简直热烈得都要燃烧起来了。

    自从来到长安城以后,东方朔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玉堂殿中坐到底,金门待诏最积极。

    这么一个人,在刘彻想要见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人?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

    刘彻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此时还没有在意这一丝微不足道的预感,只是平静地吩咐人去找东方朔。

    他忽然就对东方朔起了兴致了。

    而就在此时,侍从上前来说,东方朔求见。

    如此的巧合?刘彻笑了起来,他又想起东方朔口中的那些笑话了。

    “宣。”刘彻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