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驾,能再给我添一把豆料吗?”老马的声音打破了月光下的一地死寂。

    李广默默地抓了一把豆料洒在石槽里,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要走。

    正在吃豆的老马顿时惊了,“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广顿住脚步,冷冷道,“自然是回营房歇息。”

    老马愣住了,顿了顿,也顾不上吃豆子了,“我曾听闻凡人中流传有天启一说,是说遇到奇怪的事情,实则是上天在借此发出启示。我身为一匹马而能开口言人语,想必也算是天启的一种了吧。将军有如此奇遇,竟连我一句话也不愿意听吗?”

    李广沉默片刻,开口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说着就又要走。

    老马叹了一口气说,“既然知道我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肯考虑一下呢?将军且听我一句劝吧,这片战场并不适合你,这是天命,凡人是不能忤逆天命的。”

    李广的背影停住了,片刻之后,他回转身,走到老马面前,冷酷地注视着那对马眼睛,“你口口声声说天命,难道天命说我不如卫青?”

    老马与他对视,湿漉漉的马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情绪,“将军还不懂吗?与卫侯相比,将军的缰绳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啊。”

    李广这次连话也懒得再说,转身就要走。

    “将军既然不信我的话,那为何又深夜独自来见我?为何不杀了我?将军心中便不曾有过片刻的犹疑吗?”老马在他身后不甘地叫喊。

    夜风寒凉,李广转身又走回来,老马眼睛里迸发出片刻的喜悦。

    但李广只是从自己头上用力拽下来那对马耳朵,将之又扣回到那匹马头上,“我若有过迟疑,自幼就不会习射,及长就不会踏上沙场。”

    他拽下来那对耳朵时用的力气太大了,有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但他全然不顾,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声音起先还很清晰,但很快就变得遥远而模糊,“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年轻时就在军中为我效力,而如今你已经是一匹老马。”

    “我将赡养你的残年,但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话,姑且先留着你那些话,等我从战场上回来吧,等你要称我为侯爷的那一天。”

    老马在他身后徒然的嘶鸣,而李广对此全然不顾,他摘掉了那对马耳朵,放弃了天启,已经听不懂老马在说什么,也一直不曾回头。

    但就在此时,一声轻笑从李广耳边掠过,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李广猛然回头。

    风吹起他的鬓发,他的铁甲折射着月光,映出一线凄冷的寒光。

    他看不见,就在马棚上,那声轻笑传来的方向。

    神女着黑红两色的裙裳,在月光下俯瞰、发笑。

    系统静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分毫声息。

    ——

    林久回到未央宫时已经是后半夜,清凉殿中灯火仍未熄灭,刘彻在其中据案书写。

    实则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清凉殿应当被封禁,被加上重重的门和锁从此荒废。

    这毕竟是一座浸过血的宫殿,即便现在已经干干净净,可贵人拖着衣裾行在其中时,难道不会错觉脚底依然踩在那天的血泊和眼珠之间么。

    但在侍女阿竹试图引着林久前往另一座宫殿时,林久没有跟在她身后,而是自顾自地走向了清凉殿。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理解,以林久现在的状态,她当然不会因为住在哪里这种小事而浪费宝贵的思考资源,但如果完全不思考,那她就只能依照身体惯性行事。

    所以她径直往一直居住的清凉殿走。

    刘彻当时和林久对视了一下,就示意余人不必多管这件事情。

    此后他仍然前来清凉殿见林久,而面色不改,从容得一如既往。

    阿竹不在,大约是被刘彻屏退了。

    林久走到刘彻身边坐下,安安静静的,不发出声音,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不明真相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这模样高深莫测,但在系统看来,只是呆滞而已。

    就像是完成指令的机器人,在没有新的指令下达的时候,进入待机状态。

    刘彻整理手中一叠白纸,似乎是不经意开口,“卫青的战报已经传回了长安。”

    林久不应声。

    刘彻继续说,“从前我用竹简处理政事,现在我用这种轻薄的白纸,纸上写着,出征之际带了多少的粟米和多少的红薯以做军粮……有时候我觉得神女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这是因为我一直在蒙受您的神恩吗?”

    他声音里有一种强自压抑的情感,使人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什么。

    林久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寿辰。”

    他话音落下,清凉殿中一时没有别的声音,只听见晚风在殿外呼啸而过,猎猎有声。

    “这一年是元光二年,我登基的第八个年头,其实没有人在意我多少岁,我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刘彻絮絮地说着,今夜他的话多到反常,琐碎但又真诚。

    “元光二年。”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念到元光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很重。

    “这是我定下的年号,因见长星经天,故而改元元光。天地的时序都由我命名,那我为什么还在意今夕何年……只是在今夜想起了很久之前,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

    “真的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今我在神女身边,身量已经比神女高出这么多。看见神女这么多年容颜不改,会想到古书上说,万古长青。”刘彻笑了笑,他也不看林久,只是自顾自地微笑和讲话。

    林久不回应,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又是片刻的沉默,刘彻忽然说,“我有时候会猜想,神女对卫青的瞩目,是因为也像我一样坚信,他能为您带来远处的荣光。”

    “可在我提起他送来的战报时,神女又毫不在意。这是因为神女已经看过他在漠北征战的景象了吗。在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神女的足迹是否远到漠北,远到卫青身边。”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等来林久的回应。

    “我知道您不会回应我,”刘彻轻声说,“卫青向我说神战,是神与神之间的战争,截断了神与人之间的对话吗。”

    “是匈奴的神,把我们的神女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吗。”

    话说到这里,刘彻声音里那股情绪几乎已经压抑不住。他每一句都是问句,但他每一句都不带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而是只有笃定。

    “神女杀死了匈奴的神,”刘彻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要一直咬出血气,“那我们就会杀死匈奴的人,每一个人。”

    “到如今我才真正理解神女需要的祭品是什么,这整个匈奴,将成为我献给您的第一项祭品。”

    在说这句话时,刘彻猛地推了一把书案,桌角摩擦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刘彻就在这书案移开而形成的狭小空间里转身,面对着林久,“您会拥有取之不尽的祭品,这是我的承诺。”

    被今天刘彻的反常吓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系统被迫开口播报,“恭喜您打出成就【山盟海誓】,汉武帝刘彻在二十四岁这一年,向您许下一生的誓言。”

    清凉殿外的夜风呼啸而过,今夜的言辞出口就散在风里,千秋之后,不为人所知。

    系统忽然生出一种叹气的冲动,他看着刘彻年轻的面孔,看他一无所知又意气风发地对林久说,“等到那时,我想向神女求恩赏……我想要神女那条能使日出未央、在夜如昼的衣裙。”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系统恍惚记起来,那是林久与刘邦一起赴汉宫夜宴时穿着的衣裙,那衣裳叫【持金杯的圣女】。

    就在此时,若隐若现之间,系统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但又懵懵懂懂,分辨不清。

    两千年以后,纵然史海沉钧、夙兴夜寐,也再没有史学家能从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翻出这一夜清凉殿中这些出口就散进风里的言辞。

    那时他们谈及元光年间,最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一个名字,是卫青。

    元光元年,领万骑出漠北,直击龙城。

    元光二年,领三万骑出雁门,俘虏匈奴千余人,全甲兵而还,封长平侯。

    元光四年,夺河套,元光六年,重挫右贤王,俘虏过万,拜大将军,封万户食邑。

    元光六年的冬天,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还朝,皇帝改年号元朔,在未央宫中为这位此时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设宴。

    “方才,那一瞬间,”刘彻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下去,“我看到神女,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座宫室中,在卫青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上,见神女与高皇帝一起赴宴。”

    满座勋贵,林久与刘彻并坐在最高位,整场宴会她一直无动于衷,像个木雕娃娃一样坐在刘彻身边,此时她忽然低垂眼睫。

    没有人在意她这一瞬间的举措,神女很久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也很久没有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朝堂上新人换旧人,有些人已经不记得神女曾经的威严。

    只有系统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只有他知道林久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又该如何做……他只知道林久今天又瞄定了一个成就,【风光无限】。

    这是这场宴会所触发的特殊成就,相似的场景和相似的特殊成就,系统很难不想起从前林久的【万众瞩目】,那一次也是汉宫夜宴,林久叠加了一万个特效卡,在未央宫的深夜升起了一轮太阳。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林久也没有因为这个特殊成就的触发而做出任何思考,系统很难想象她会用什么方式完成任务。

    毕竟无论怎么看,这场宴会上风光无限的那个人,都是卫青才对。

    那么依照林久往常的作风,她应该会对卫青下手?系统暗暗猜测,并大胆预测接下来林久会看向卫青。

    但林久没有,她的视线没有再变动,她只是伸出手,手指雪白柔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

    这样的手指,抓住了刘彻腰间的组配,并晃动了一下。

    清越的玉器相击声响起,轻微,又有如惊雷。

    系统的眼神忽然呆滞了。

    他不知道林久想做什么,但这种事情实在已经发生了很多次……虽然不知道事情的走向,但这种时候完全可以闭眼给刘彻点蜡。

    丝竹歌舞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固,所有视线,似有若无地都在注视着上首神女的一举一动。

    刘彻也惊愕,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人敢轻易触碰他礼服上的配饰,更遑论是玉佩组成的组配,这种象征意义极其严肃的东西,因此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的神色。

    他看见,神女低着头,拽住他腰间玉做的组配,似乎感到好奇,轻轻摇晃了一下,又发出一阵细微的玉器相击的声音。

    刘彻的手抚上那组玉佩。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今夜赴宴的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应。

    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

    玉带钩从天子礼服的腰带上解脱下来,容貌稚嫩的神女将组配连同玉带钩一起拽到膝上,一连串清越的碰撞声响彻宫室。

    刘彻恍如未闻,又像是习以为常,笑着向卫青说话。

    卫青也笑,向刘彻举杯,恭恭敬敬地满饮一杯。

    底下有人在说,“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声音极轻,分辨不出是出自谁的口舌。

    林久摆弄玉组配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玉佩相击的声音消失了,系统喘气的声音险些也消失了,没有人能理解这一瞬间系统的紧张,千言万语都难以形容,但又只需要一句话。

    特殊成就的系统提示音还没被触发。

    这并不认为林久没有完成这个特殊成就,系统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林久打不出来的【成就】,别管他有多特殊。

    这只能说明,林久今天的操作,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