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哥儿,你是怎么知道刑名笔录的最后一案,是这前任推官的提示?”

    “姐,你看这条。”

    “外城十里铺铁匠袁大,状告庸医严诚,误诊小儿病状,致使家中幼子病发,老母急怒病倒……这又怎么了?”

    “两点蹊跷:其一,灭门案户主孙洪还俗之前,法号澄严,且是小儿科医生,这里的庸医也是诊断小儿,名严诚;其二,老母急怒病倒,这是百姓会在状纸里写的控诉,强调庸医的可恨,但袁弘靖作为推官,对于刑名的记录却不会包含这些内容,这个特别的描述,与之前案件精简的文风大不一样!”

    “原来如此!”

    狄湘灵明白了,颇为赞叹:“看来这个推官不简单么,居然能留下这么复杂的提示!”

    “复杂并不是好事,此人在刑名笔录里留下这样的暗号所指,将笔录放在吕安道处,恐怕也不太希望这位好友涉入,又不甘心案件的真相就此沉沦下去,永远不见天日,这心思确实太复杂了!”

    狄进大致地分析了一下后,将笔录放在书桌上。

    说是一沓,其实也就是八张纸,有鉴于古人书写的习惯,内容不可能很多。

    而袁弘靖的这几张纸更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笔录,有些字迹清晰明了,有些颇为凌乱,显然是匆匆记录。

    这恰恰成为了目前最有突破的线索:“姐,你看一看吧!”

    狄湘灵早就难忍好奇,直接拿起看了起来:“前面两张是尸检么?斩首处断口平整,三十五具尸体分处各房,血迹浸润地面痕迹相似,疑似一人所杀?这倒是和你的血溅形态分析不谋而合!”

    狄进点点头:“不错。”

    血溅形态分析本来就是古代仪器条件落后的情况下,比较管用的一套验尸方法,而古人绝不愚笨,许多先见之明甚至连后世都为之惊叹,袁弘靖这位老刑名用类似的方式推断,完全正常。

    狄湘灵同样仔细看了一遍尸检,脑海中浮现出以后如果要暗杀某人,用什么样的方式能避免仵作尸检看出破绽后,再往后面看。

    这第三张记录的尤其细致,是一张宅院的简略舆图,将孙洪的屋舍和尸体分布标示出来。

    进门转过影壁,便可以看到作为正堂,招待客人的五间屋子,周围是作为佣人房的七间屋子,孙家宅老和十一名仆婢的尸体,就分别位于这里的房间;

    第二进则是正厅三间,左右各带耳房两间,走廊过处,又有东西厢房各三间,这里基本是平日里一家人读书起居之所,家主孙洪的尸体、妻朱氏、妾白氏、妾吴氏、妾齐氏和年长的大郎、二郎、三郎,大娘子、二娘子、三娘子尸体,出现在这片屋舍里;

    第三进则是孩童所住的地方,十六间房间对列整齐,但里面只死了十二个人,四子、五子、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和剩下的七名仆婢,死在内宅的房中,还有四间空了出来。

    如此展示,清晰明了。

    一进十二具尸体,二进十一具尸体,三进十二具尸体,全家上下共三十五口,惨遭灭门。

    说实话,之前说三十五口灭门案的时候,固然觉得很惨,但尚且没有什么深刻的感受,可此时看到如此直观的标示,就连狄湘灵都拧起眉头:“灭门就灭门,一屋杀一人,得多大的仇怨啊?”

    狄进道:“关键是根据袁弘靖对现场血迹的勘察,凶手其实是分了两步——”

    “第一步,凶手先将孙家上下三十五口控制住,迷晕或打晕,再分别搬到这座三进宅院的每一间屋子中央;”

    “第二步,凶手再手持凶器,进入每一间屋子,将之前控制住的人杀死!”

    “只有这样的过程,现场的血迹才不会出现太大的区别,不然杀一個搬一人,那搬动之间,身上难以避免沾染血迹,而那些尸体只有人首分离,血迹全部往后测喷溅,符合倒地后斩首的特征……”

    狄湘灵听得都有些发寒:“这是图的什么呢?”

    狄进道:“就目前而言,我能想到的一种可能是祭祀!公孙策提到和州有类似的灭门斩首案,当地衙门调查的结果是为了以人头祭祀‘无首鬼’,且不论这个结果是否正确,至少这种行为是有祭祀依据的。”

    “真要如此倒也好办!”狄湘灵道:“但凡信仰淫祀邪祭之人,皆极为疯狂,他们不会只犯案一回,但这京师灭门案,可就这一次,莫非凶手流窜到别处了?”

    “不无可能……”

    狄进没有否决这种可能,将话题转了回来:“先不说动机,单看这个流程,如果凶手只有一个人,即便武功高强,做这么多事,是否也要大费周章?”

    “当然!杀人就杀人,弄这些作甚?听着就累……”

    狄湘灵沉着脸道:“何况那孙洪是武僧的师父,能教出那五个弟子来,身手绝对不弱,就算年岁大了,又猝不及防……不!他的幼子幼女夭折,不可能猝不及防,在有了防备下,这个凶手还敢如此行事,那真是艺高人胆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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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进道:“所以此人或许失手了,吴景断定,死者的尸体里面没有孙洪,因为没有早年留下的伤疤和身体特征,这个判断是可信的,如果死的真不是孙洪,那就多出了一具尸体,又会是谁的呢?”

    狄湘灵恍然:“凶手的?孙洪趁着凶手托大,将之反杀,然后将其尸体摆在正堂,金蝉脱壳,自己假死了?”

    说着她翻到了第四页笔录,发现上面居然有类似的判断。

    袁弘靖并没有从这些弟子那里获取尸体有异的线索,但他仔细验了尸,然后发现了几具尸体的异样。

    首先是二进正厅家主孙洪的尸体,虽然年过半百的年岁符合,但与身上所穿的衣袍有一定程度的不合身,死者削瘦些,衣袍则显得宽大,对于一家之主来说,衣服都是贴身裁剪,不该有这样的痕迹。

    而一进的一名仆役,也不太对劲,手上明显有老茧的痕迹,似是常年习武,腹部和背后还有刀伤,身躯精干,三十岁不到。

    狄湘灵结合方才的分析,做出推测:“这是不是说明,孙洪反杀了凶手,想要将之伪装成自己的尸体,但两人的身形和年纪相差太大,为了避免被发现,他就用一位宅间老仆的尸体,替换了自己,再将那位凶手扮成了仆佣?”

    狄进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此人不简单!全家被屠,都能如此冷静地脱身……”狄湘灵沉声道:“如果不是这个袁推官与其他衙门里敷衍了事的官员不同,还真被他蒙骗过去了!”

    狄进道:“但这又衍生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孙洪金蝉脱壳,假死离去,是准备报仇么?如果他的仇人是江湖人士,那么依吴景而言,孙洪没有道理不回五台山,拉上自己的徒子徒孙,一并上门复仇,如果他的仇人是朝廷权贵,不愿意拖累同门,京师这些年又没有类似的灭门案出现,也无什么权贵高官意外身亡,是否意味着他复仇失败,已经消无声息地死去了?”

    “第二,袁弘靖通过隐秘的手段,留下了这份笔录,显然是早就察觉到自己会有危险,这其实就是一个关键的线索,身为开封府判官,在调查重大凶案的过程里,为何要如此束手束脚?”

    狄湘灵偏向于后者:“定是那些权贵施压,害死了孙洪全家,孙洪虽然趁着杀手不备,将之反杀,再金蝉脱壳,但最终还是没能为全家报仇雪恨,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某个高宅大院里!”

    狄进沉吟。

    从动机上面来说,朝廷权贵对付一个小儿科大夫,其实没必要用这样极端的手段,灭人满门斩人头颅,更像是江湖人残忍的手笔。

    但从后续发展来看,推官失踪,案卷被焚,开封府衙讳莫如深,又像是高层捂住了案子,不让之爆发开来。

    这案子奇怪就奇怪在,两种极其矛盾的地方,交织在一起。

    狄湘灵倒是又往后看去,总共八张笔录,两张是尸检,一张是家中地图,一张是身份判断,最后四张却是牙行记录,轻咦一声:“这些是孙家雇佣仆婢的牙行契录?袁推官把这些特意收藏下来做什么?”

    狄进道:“目前还不知道,但肯定有用,并且是大用!”

    狄湘灵又将八张笔录从头到尾大致看了一遍,眼睛里就有些圈圈了,烦躁地道:“这袁推官都已经留下这些了,还神秘兮兮的,藏着掖着作甚?直接把他调查出来的凶手告诉我们啊!”

    狄进心想不留个“杀人者乃……”的死亡信息就不错了,倒也能理解袁弘靖的顾虑:“他当年不见得完全查出了真相,只是发现了一些端倪,如果贸然留下就会有误导的可能,而且这种遮掩也是劝退,让后来者不至于走上他的老路……”

    “倘若真是如此,这是一位可敬的好官!”狄湘灵爱憎分明,叹了口气:“那现在怎么查?从最后的牙行查起么?”

    狄进思索片刻,缓缓地道:“姐,你帮我去查几件事,我要根据这些结果,再进行下一步判断……”

    “好!”

    三天后,狄湘灵回到书房,将调查的结果给出。

    狄进仔细听了后,微微颔首:“既然如此,私下的调查到这里为止,接下来此案交由开封府衙出面重启,是最好的方式。”

    “交给官府么?”狄湘灵摇了摇头:“可问题是谁愿意重启调查呢?那位陈大府是不怕事的,但也不代表他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吧!”

    狄进道:“开封府衙受理的是京师的案子,当然是由京师百姓出面,最好能敲一敲登闻鼓!”

    狄湘灵皱眉:“收买几个人去状告么?”

    “不!那会被揭穿的……”狄进摇了摇头,微笑道:“榆林巷的三套宅子,现在是姐姐在收租吧?”

    “当然啊!”

    当年刘美收下这些房契,显然是亏心的,因此并没有告诉不成器的长子刘从德和次子刘从义,只有幼子刘从广和其妾室胡娘子知道房子的具体位置,而这两位如今都死了,狄湘灵自然毫不客气地将每月的房租收入囊中。

    狄进道:“那好,先放出消息,三年之期已到,灭门惨案还没告破,那间宅子的含冤之魂真的要化作厉鬼,波及四方了,然后通知牙行,给那些租客主动降一降房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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