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本是祭拜释迦佛像的,二十年前就有了,刚刚搜查后,却发现下方竟挖有暗格,藏着一尊弥勒佛像,还有不少空处,可以存放祭器……”

    狄进和吕夷简立于佛龛祭台前,神情严肃地聆听着吏胥战战兢兢的禀告。

    弥勒教的口号很直白,“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佛门内讧呢,但实际上教义早就与佛门背道而驰,一个劝人向善,不可杀生,一个以佛为名,力倡杀人。

    这其实也是古代统治者力推佛家信仰的原因,他们难道不知道佛门不纳税收、隐匿人口、收敛财富么,终究是比起其他邪教祭祀祸害小了太多,关键时刻还能收割,宋儒就特别喜欢拆毁寺庙,压制当地佛门。

    现在弥勒教也欺负到佛门头上,这是移花接木,将自家的信仰弥勒像嫁接到原本祭拜的释迦摩尼像上,如此一来,佛龛法坛都是现成的,只要把独属于弥勒教的祭器准备齐全,那一场简单的三行法会就能在州衙内部召开了。

    等到吏胥解释完毕,慌乱的脚步声也传了过来,刚刚一个個在大堂上安坐的官员,不顾仪态地小跑过来,额头擦拭着冷汗,齐齐立于身后:“郡守!同判!”

    吕夷简指着祭台:“怎么回事?”

    杨泌昌掌管庶务,作为州衙的半个管家,不得不上前一步:“郡守息怒,我等疏忽……”

    吕夷简直接打断:“此乃州衙,一州军政大事皆于此商议,如今被弥勒教徒潜在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只是一句疏忽了事?”

    杨泌昌低声改口:“郡守责备的是,贼人狡诈,恐早有预谋,潜藏日久,我等失责,未曾察觉,实乃大过!”

    吕夷简抚须默然,面容肃穆。

    旁边的郑茂才见势不妙,开口道:“任谁也想不到,这群贼子胆大包天,竟然敢干这等事,好在贼人现在露了踪迹,郡守责罚之际,也给我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吕夷简依旧不言。

    何金水目光一动,轻叹道:“我等愧对李知州啊……”

    吕夷简终于开口:“李公居于州衙时,是如何叮嘱你们的?”

    何金水道:“李知州久病,多在城外书院休养身体,并未住于州衙,但他确实吩咐过我等,不可松懈,如今却出了这等祸事,唉!”

    李迪是在丁谓专权,排除异已的时候,被罢相贬官的,知郓州时,还被丁谓的门生迫害,险些病死。

    等到丁谓垮台,王曾为相,李迪起为秘书监,知舒州,后任江宁府尹,但身体一直不好,自承无法胜任府尹之责,又被调来兖州,所以在这一任知州上,他主要是养病,也没有住在州衙府邸内。

    吕夷简对此的评价是:“邪徒恶胆,由此而生啊!”

    场中气氛一变。

    州衙没了知州坐镇,才让弥勒教徒看到可趁之机,恶向胆边生,确实可以解释,有人暗暗皱眉,大多数人则松了口气,把前任知州给牵扯进来,一旦李迪负主要责任,他们的责任无形中就小了许多……

    然而正在这时,狄进的声音响起:“吏胥刚刚有言,这佛龛祭台年岁久远,立在此处至少有二十个年头了,却无破损,期间必然经过匠人修葺,下方的暗格若是起初就有,修缮时匠人应该会有发现,可曾上报?若匠人始终不言,是否与弥勒教徒有所牵连?”

    在场官员哪有心思考虑这个,面面相觑,都被问懵了。

    吕夷简不擅断案,但思路清晰:“狄同判之意,贼人何时挖了暗格,起了祭祀之心,是有迹可循的?”

    狄进颔首:“我有一位幕客,对于机巧之术有些心得,可以让他来判断一二,若能推测出较为准确的时日,也能进一步锁定州衙内弥勒教徒的身份。”

    何金水目光微动,若真是查清楚时日,还如何攀扯李迪?这两人果然还不是一条心,并且在关键问题上,同判并不会做出妥协让步。

    令他心惊的是,吕夷简眼皮垂了垂,倒是先行退让了一步:“如此甚好,具体擒拿弥勒贼人,就交由狄同判了。”

    狄进立刻道:“下官责无旁贷!”

    同判与知州同领州事,职掌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审理等事务,理论上什么都能管,但具体上还是要看知州,毕竟是副职的定位,除非真的行使监州之权,那就是闹翻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到那一步,如今有了知州的授权,倒是可以放开手脚。

    吕夷简放了刑案之权,又揉了揉眉心:“车马劳顿,再经这事,老夫也要歇一歇了!何知录,劳你安排驿馆!”

    “是!”

    何金水跟在这位郡守身后,剩下的州衙官员,则拘谨地来到狄进面前,看着这位年仅十七岁,精神奕奕的同判,心里暗暗叫苦。

    狄进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最终落在杨泌昌和郑茂才身上:“杨节判,你掌衙门庶务,郑节推,你掌州中刑名,擒贼之事得两位多多配合!”

    其他官员如蒙大赦,杨泌昌与郑茂才对视一眼,唯有道:“下官领命!请狄同判尽管吩咐!”

    狄进点了点头,对着其余官员道:“你们先回去,各自留下家仆待命,事关弥勒邪徒,州衙随时传唤,我要你们半个时辰内必须赶到,过时问责!”

    众人原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懔然应道:“是!”

    待得一群官员散了去,只剩下郑杨两人,狄进开始下达命令,吩咐吏胥:“将州衙下人唤来,尤其是原本准备服侍知州的仆侍,一个不落,统统叫到此处。”

    吏胥去办,郑茂才目光一亮:“是了!这群弥勒教的贼人想在州衙内祭祀,还把祭器偷偷地通过知州的车队送进来,那往下搬的时候也得要人手,州衙的这些下人里面,有他们的信徒?”

    狄进看向他,脸上露出肯定之色:“郑节推思路敏锐,看来也是刑案的老手了!”

    郑茂才顿时得意起来,抱了抱拳:“不瞒狄同判,郑某也是十多年的老刑名了,于破案擒贼上还是有些见解的!”

    杨泌昌赶忙接着道:“郑节推一向勤于刑名之事,然有狄同判这位三元神探在,哪里有我等献丑的地方……”

    “杨节判此言,未免妄自菲薄,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正是要集思广益!”狄进摆了摆手,微笑道:“何况我听两位口音,都是山东本地人?”

    郑茂才道:“我是濮州雷泽人,他是应天府人士,确是京东一路。”

    狄进点头:“两位既是京东本地人士,对付当地的弥勒教徒,也多一份了解,还要多多出谋划策,早一日清剿了贼子,早一日还兖州乃至周边州县一片朗朗晴空!”

    杨泌昌抿了抿嘴,郑茂才则梗着脖子道:“请同判放心,我等一定尽力!”

    正说着呢,一队队的州衙下人,被陆续带了过来。

    这衙门修建得恢宏别致,如同贵人休憩游玩的山水庄园,里面的仆从数目也极为惊人,排着长长的队伍过来,最终竟有不下百人,若不是场地空阔,都站不下。

    狄进看向杨泌昌:“这些都是服侍郡守的?”

    杨泌昌低声道:“也是为同判准备的。”

    狄进道:“历任都是如此?”

    “这……”杨泌昌赶忙道:“下官于兖州任职,也不过两年,历任如何,实在不知……”

    狄进不置可否,看向密密麻麻的上百位仆婢:“如果弥勒教徒藏于其中,两位以为,该怎么将贼人揪出?”

    杨泌昌紧紧闭住嘴。

    郑茂才粗重的眉头皱起。

    如果就十几个人,他肯定是三木伺候了,上百人的规模用刑,动静实在太大,他也不敢贸然下这样的决定。

    但什么都不答,又展现不出十几件老刑名的能耐,郑茂才摸了摸下巴,突然道:“依下官之见,将最有力气的几人抓了,仔细审问一番,贼人就在其内!”

    狄进看向他。

    郑茂才解释:“这贼子混入州衙,是要接应祭器的,几十个物件,若是身娇体弱的婢女,也搬不动啊!正要身强力壮之辈,才好替贼人遮掩,不被旁人发现不是?”

    狄进微微颔首:“此言确有几分道理,郑节推,就按照伱所想审问,但不可违了法度,滥用大刑!”

    郑茂才越想越觉得刚刚的想法没错,自己已经被自己说服了,顿时平添了十分的信心,抱了抱拳,声音宏亮地道:“狄同判尽管等待好消息便是!”

    狄进看向杨泌昌道:“杨节判,州衙庶务你更熟悉,此案详细,你要多多用心,协助郑节推将第一批嫌疑人先筛选出来。”

    杨泌昌拱手,有气无力地道:“是!”

    狄进方才一副准备通宵的模样,此时安排完毕,立刻环视左右:“那就辛苦你们了,车马劳顿,再经这事,剿灭弥勒妖人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还是得养精蓄锐啊!”

    帮助领导安排住所,杨泌昌顿时精神了,赶忙道:“我知一处庄园,狄同判可……”

    “不必!我去与吕相公挤一挤驿馆便是,一路上也习惯了!”

    狄进微笑着抬了抬手,潇洒离去。

    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见,杨泌昌才转过身来,扯着郑茂才的袖子,将他拽到一旁,急急地问道:“推还推不掉的案子,你为何要主动揽在身上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是因为那几句奉承话?”

    郑茂才哼了一声:“你真以为我傻啊?现在事情出了,我们终究逃不过去,那不如把案子捏在自己手里,你让外人查,还不知查出什么呢,我们先审着,至少能有个度!”

    “不是这么简单!”

    杨泌昌急了:“此人别看年纪轻轻,处事却极为老道,抓住了州衙的贼子,又不穷追猛打,这是初来兖州,人生地不熟,不愿贸然动手,被拿了痛处!你接下了案子,万一出个差错,那才真的一点余地都不留了!”

    郑茂才笑了:“事实上他们就是外人,州衙就是我们的地盘,里面多是我们的人手,你怕甚?”

    杨泌昌满脸苦涩。

    “高兴些,别整天苦着脸,让那两个外人见了,还真以为咱们多畏惧他们呢!”

    郑茂才摆了摆袖子,威风地一挥手,大踏步而出:“待我破了案子,拿下贼人,让你们都见识见识,我这十几年的老刑名,也不是浪得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