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呕——”

    副使吐得昏天黑地,然后如一滩烂泥,直接倒在地上,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那之前撞上的内侍,已经从莫名其妙,变成了汗流浃背,声音里都有了哭腔:“狄三元,这……这可怎么办呐?”

    狄进面容镇定,临危不乱:“等在这里便是!我已经派人去唤阎都知了!”

    入内内侍省都知、提举皇城司的阎文应,确实很快赶来了。

    在发现这瘫倒在地,浑身满是呕吐酸臭的人,居然是契丹人模样,这位大内总管的脸色也彻底变了:“狄伴使,这……这是怎的了!”

    “辽人副使中毒了!被贼人下的毒!”

    将方才御宴,宫婢端上蟹羹的前后情况说明,狄进直接道:“此事无疑是冲着使节团去的,事关重大,不可隐瞒,还望阎都知速速禀明太后与官家!”

    阎文应心中正在犹豫,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太后过寿的雅兴,闻言顿时如蒙大赦,官场上不甩锅的担当实在太少了,感激地一拱手:“哎呦!老奴立刻去后朝禀明圣人和官家,可那个假扮成宫婢的贼子,又该怎生是好?”

    狄进并不认为是贼子假扮宫婢,但也马上给予明确指示:“我记得那名宫婢的特征,想要寻找并不难,不过她既然对辽人使节下手,现在首先要做的,是确保殿上使节团和群臣的安全,同时要派人盯住御膳局,不能再度出现投毒之事!”

    “好!”

    阎文应明了轻重缓急,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很快,广政殿的护卫就多了起来,一批内官朝着御膳局冲去,同时殿内御医被悄悄唤出,匆匆来到面前。

    先是检查了脉象,又扒开副使的嘴,嗅了嗅味道,御医目光一凝,开始施针。

    “呕——”

    施针片刻,原本已经吐不出来的副使,居然再度翻身吐了起来,直到干呕着连酸水都吐不出来,才呻吟了几声,晕了过去。

    狄进见这身材也算魁梧的契丹汉子脸色变得惨白,呼吸声都变得低不可闻,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怎么样了?”

    御医低声道:“此毒非比寻常,比起砒霜毒性更加阴狠,若不能及时驱毒,便是勉强保住性命,也是脏腑受损,日后都要缠绵病榻了!”

    狄进不关心是不是会沦为废人,辽人谍探想害宋人不成,最后只能加害自己人,纯属活该,他只关心一点:“此人能否活着回辽?”

    御医也听出意思了:“幸得狄伴使及时催吐,若先调养一段时日,行程再不受颠簸,活着回辽应无大碍!”

    “劳烦了!”

    狄进点点头,刚刚之所以不第一时间叫御医,一来是不愿将中毒事情闹大,二来也是因为以古代的医药条件,让御医过来,解毒的办法同样是先行催吐,再施针用药。

    现在将这位陷入昏迷的辽人交给御医,这才终于有了空,开始思考凶手的抓捕。

    “金刚会”反扑了!

    明明机宜司里面躺着一具契丹人的尸体,辽国使节团入京后却一片和气,“金刚会”作为计划的推动者,自然很清楚,萧远博要么妥协了,要么屈服了。

    无论哪一种,对于极端忠于辽帝的谍探来说,都是彻底的背叛。

    所以四方馆里面,狄进贴身陪伴萧远博,同时让曹牷严查手下,尤其是在吃食方面。

    但等到真正入了皇宫,狄进的保护工作也不得不暂停,毕竟宫内他无法随意走动,而且这里守卫森严,多少双眼睛盯着,“金刚会”如果在四方馆都下不了手,在宫中似乎更难找到行凶的机会。

    可如今想来,广政殿的御宴单单是官员的人数就多达数百,这样规模的宴饮,自然不可能道道菜都试毒,再加上座次安排都有礼制,辽国使节团的位置是固定的,如果铤而走险,反倒是绝佳的动手时机!

    “所幸运气不站在他们那边,萧远博将我调到了侧席,那个宫婢上菜的顺序又错了……”

    “不对!不是犯错!”

    “刚刚御医说了,此毒极为阴毒,一旦服下,若无解药,就算勉强救回来,人也废了,下毒者认得我,且深恨我,特意将下了毒的蟹羹也提前给我上了一份,就是希望我和辽人使臣一起中毒!不然上菜的次序有先后,一旦旁边的人毒性率先发作,惨叫起来,我势必有所警觉,不再动筷……”

    狄进分析到这里,对于防不胜防的下毒手段,也不免心怀忌惮的同时,眼睛又为之一亮。

    如果“金刚会”是在背后操控,比如抓住了宫中某個人的把柄,将毒药交给对方,威胁其今日宫廷御宴,必须在辽国大使的饭菜里面下毒,籍此完成行凶,那么下毒之人只是执行任务,肯定不会画蛇添足,加害自己……

    唯有“金刚会”成员亲自上阵,看到屡次坏了他们好事,可谓眼中钉肉中刺的三元神探,才会忍不住临时改变主意,想要一并毒害!

    “终于露出马脚了!”

    “不是幕后操控,你们的人……就在宫中!”

    确定了这点,狄进开始闭目养神,排空杂念。

    大约半个多时辰后,略带慌乱的脚步声传至。

    狄进睁开眼睛,就见一群内官朝这里小跑过来。

    为首的正是阎文应的干儿子,曾经去兖州查抄何金水家财的阎士良,脚下匆匆,额头冒汗,眼中更有惊惧之色,到了面前就惶急地道:“狄伴使,御膳局已经控制住了,只是……只是……”

    狄进眼睛眯了眯,直接发问:“有宫婢遇害了?”

    “是!是!”

    阎士良连连点头:“宫婢清素落井而死,疑似畏罪自杀!”

    狄进知道,对于宫内掌权的太监来说,当然希望下毒者直接死了,不要再深挖下去,不然谁知道能查出些什么,但这回他绝不允许有人稀里糊涂应付了事:“现场保护好了么?”

    “就在一口宫井旁……”阎士良本来还想敷衍一下,发现狄进眼神肃然,灼灼地盯着自己,心头一凛,不敢造次:“小的已经让人看管起来了!”

    狄进又问:“太后和官家特旨了么?”

    阎士良道:“我家大人入了后朝,还未回来!”

    “那就再等一等!”

    狄进说了一句,再度沉默下去,只剩下阎士良在旁边不安地立着。

    终于,再过了两刻钟后,阎文应折返回来,身后则跟着赵祯最信任的贴身内侍张茂则。

    相比起义子,阎文应显然沉稳许多,到了面前后正色道:“太后特旨,宫内贼人当查,然不可声张,特予狄伴使行走大内之权,于今日内缉凶!官家特旨,着内官张茂则跟随狄伴使,协助查明真凶!”

    “臣领旨!”

    狄进对着后朝的方向行了一礼,又对着张茂则行了一礼,以示对官家的尊敬。

    对于刘娥限制的查案期限,他并不意外。

    换成别的统治者,宫内居然发生了中毒事情,那还不慌得马上大肆抓人,刘娥却是能沉得住气,先让他先行查案,如果查不出来,才会让皇城司搜捕。

    但狄进恰恰对皇城司的查案水平很不放心,能让“金刚会”直接暴露的机会可不多,不能被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皇城司糟蹋了,所以领旨之后,毫不迟疑地问道:“死去的宫婢,隶属于南班还是北司?”

    阎文应显然不知道已经有人死了,闻言一震,却也赶紧发出了类似的判断:“投毒者死了?莫不是直接畏罪自尽了?”

    狄进不理,只看着阎士良。

    阎士良不得不回答:“隶属南班……”

    狄进颔首:“既有太后特旨,请中贵人带我们去她出事的地方吧!”

    大宋内臣分两省,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

    名字挺拗口,但实际上,入内内侍省通侍禁中,掌后宫事务,又称后省、北司;内侍省管内朝供奉及宫内洒扫杂役之事,又称前省、南班。

    以狄进的身份,是不能出入后宫查案的,即便太后让他行走大内,该避讳的也得避讳,不能真的毫无禁忌,当然哪怕涉及到后宫,他也不会放弃抓捕,而是让内侍出入,将情况不断汇总过来,宁可多费些周章。

    如果是前省南班,不涉及后宫私事,自是更好,狄进立刻动身。

    死者落井而死,那口水井则在御膳局西侧,较为偏僻的区域,从路边生出的些许杂草来看,这里不是常常打扫的地方,狄进开口问道:“这个地方是怎么搜寻到的?”

    阎士良解释:“有人看到宫婢清素朝这里而来,她本是御膳局送膳的,不该来这个方向,觉得奇怪,因而禀告。”

    “把那个目击者找来!再仔细询问一下,还有没有同样目击到死者动向的人!”

    “是!”

    说话之间,水井的位置到了。

    宫婢清素已经被打捞起来,陈尸于旁边,周围站着四个年轻的内侍,都有些瑟瑟发抖,显然不愿意守着尸体,却又不得立在原地。

    狄进摆了摆手,内侍如蒙大赦地让开,就见这位绯袍官员仔细观察了片刻,开口道:“我口述定检尸格,劳烦中贵人记下。”

    其他人尚且怔仲,张茂则已经取出随身带着的纸笔,开始记录。

    “女尸一具,如法验得已死。”

    “头部:发髻松散,发量略显稀少;”

    “面部:脸庞有淡淡淤血,口鼻处有细小均匀的白色泡沫,牙齿整洁;”

    “颈部:皮肤发白皱缩;”

    “手部:双手拳曲,指甲缝隙有泥沙;”

    “身体:腹部膨胀,内有积水;”

    “足部:无鞋袜,赤脚;”

    ……

    单看尸体还不明显,当尸格各个部位的特征被记录下来,就极为清晰了,阎士良舒了一口气,赶忙道:“这位宫婢是淹死的?”

    狄进微微点头:“不错!她具备着溺死者的诸多特征!”

    阎士良又问:“她是不是那位给狄伴使和辽人上毒蟹羹的贼子?”

    “从高矮身段来看,有些相似,还无法确定。”

    没有一位官员会在禁中仔细盯着宫婢看,狄进也不例外,当他发现上菜的不对劲,再去观察上菜的婢女时,对方已经走开了,留下的是一道背影。

    但根据背影,也有种种特征,比如高矮胖瘦,比如发髻头饰,更有行走时的习惯,不过现在人已经横尸于地上,发髻散开,头饰消失,只能从最基本的身段判断了。

    “无妨!”

    阎文应一直旁听,此时倒是发表了一下看法:“御膳局送膳的宫婢皆有次序,只要将她们都唤来,此前殿上奉蟹羹的,是不是这清素,一问可知!”

    阎士良怒哼一声,紧接着道:“若真是这贱婢,定是她在送膳的途中,将毒药放在蟹羹之内,自知此举逃不过宫中搜查,被抓获也是绝无幸免,干脆投井死了,倒是免受了重刑审问!”

    阎文应叹息:“这是死士啊!”

    相比这对父子一唱一和,就要定性,狄进则来到井边上,朝着里面探头看了看:“这里地方偏僻,井水倒也没有枯竭,是怎么回事?”

    阎士良赶忙道:“想来是此处的井水,不如别处甘甜,但还是有宫中人用的……”

    狄进转身看向来处:“我们一路走来,有好几处井,这个宫婢既然萌生死志,一心要自杀,为何不在那里投井?”

    阎士良眼珠转了转:“想来是担心有别人撞见,把她救上来,反倒死不了,故而有意选了这偏僻之处!”

    狄进再问:“那尸体的鞋袜哪里去了?难道她一路上就是赤脚走过来的?”

    阎士良也往井下看了看:“是不是在挣扎时,掉在水里面被冲走了?”

    狄进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张茂则:“记录在案了么?”

    张茂则愣住,他将尸格一丝不苟的记录,却没想到这些对话也要记录,赶忙凭借记忆,飞速记录。

    阎士良变了色:“小的……小的只是猜测……这记下来,不会要给太后和官家过目吧?”

    他确实想速速结案,所以处处找解释,但如果最终事实不是如此,岂不是成了帮凶?

    “有三元神探在,哪里有你胡乱猜测的份!”

    阎文应赶忙上前,先是呵斥了干儿子,然后凑到面前,满脸和煦地道:“还请狄伴使查案,我们定竭力配合,找到真凶,让圣人与官家安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