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迟,录供词吧!”

    口说无凭,与李婆婆关系的远近,狄进不会只靠询问,而是要让每个尚食局的宫人记录下来,再互相认证。

    孤证不立,如清素和李婆婆的关系,就是徐奉御透露出来的,但她所言是否为真,至少需要两名其他的宫人,提供接近的证词,才能成立。

    如此自然需要很大的工作量,也得要隔离开来,避免互相影响。

    所幸宫里其他没有,就是屋子多,人也多,而且相比起民间,这里的识字率很高,一份份口供很快出炉。

    阎氏父子冷眼旁观,倒也明白了这么做的用意:“李婆婆为清素取名、制衣裳,别人都知两者亲密关系,若是一人被抓,另一人肯定逃脱不了干系,狡诈的谍探是不会这么做的,反倒会有意避嫌……”

    这属于旁观者清,尚食局上下当局者迷,稀里糊涂地被带入各自的房间,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坐立难安地回答。

    乐善好施的李婆婆很有可能沦为敌国的谍细,已经让人有些不能接受,更为惊惧的是,只要是三年前入了尚食局的,似乎都与李婆婆有过交际往来,受过其恩惠,偏偏她们又不敢扯谎,否则一旦别人证明自己曾和李婆婆往来过,那更增嫌疑。

    于是乎,短短半个多时辰,一份份供词就出现在狄进特意搬来的桌案上,虽然每个人的交代谈不上厚厚的一摞,但也基本都记下了一沓纸张。

    “这案子要细查,需要时日啊!”

    阎文应见了,轻叹一口气:“狄伴使,只眼前这二十多人,就有如此多的供词,尚食局上下还有近千奴婢,一日内无论如何都查不过来,老奴愿入后朝,向圣人请命,尽力为此案多争取些时日!”

    这话说得就很有水平,但实际上对于狄进一日内查不完案,阎文应可高兴了,最让他窃喜的是,对方还提供了破案的思路。

    正如当时抄八大王的定王府一般,神探把事情做在前面,他在最后收尾立功,简直美滋滋!

    阎文应却不知道,有些功劳不是自己抢来的,而是别人丢来的。

    狄进那时不愿意直接参与到一位国朝王爷的抄家殒命中,选了这么個幸运儿,现在则不需要幸运儿继续代劳:“阎都知以为,真正的凶手在这些人里面么?”

    阎文应斜了一眼旁边犹自记录的张茂则,干笑一声:“兹事体大,老奴不敢妄自揣测……”

    狄进再问:“那阎都知以为,清素是此次妄图毒害辽国使臣的主凶么?”

    阎文应知道自己不能胡乱回答,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不然当张茂则的记录呈到官家乃至太后面前,自己也成废物了,字斟句酌地道:“如今看来,李婆婆若是辽人谍探,潜入尚食局,培养暗线,不会挑选这等被人人嫉恨的婢子,这宫婢清素,极可能是替真凶承担罪过!”

    “李婆婆乐善好施,我们目前尚无实证,证明她是居心叵测的辽人谍探,然此番情况紧急,也不得不先假定她的嫌疑,若是事后证明有误,定要还其清白,以正身后之名!”

    狄进先作了一个补充,再接着道:“清素美貌聪慧,心比天高,这样招摇的行事确实不是谍探之风,然她若真能如愿,李婆婆也能凭着这层关系,从南班转入北司,真正接触到太后与官家,那才凶险!幸天佑国朝,她们根本没有等到这等机会,李婆婆就已经病死,清素也遭遇不测!”

    阎文应赶忙怒哼:“便宜这两个贼子了!”

    “然李婆婆若真是辽人谍探,她也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婢女的晋升之路上,本人又已老迈,必然要培养出至少一位真正能接她班的传承者!”

    狄进道:“而此次眼见两国太平,‘金刚会’的阴谋未能得逞,也正是这个真正的谍探传人铤而走险,在御宴上毒杀辽国使臣,希望让辽主震怒,兴兵南下!”

    阎文应赶忙又接上:“简直痴人说梦!”

    狄进道:“且不说此等行径能否成功,这位被李婆婆调教出来的谍探传人,显然是不愿意真的牺牲自己,所以她找到了一个替死之人,清素!”

    “甚至于在李婆婆培养清素的时候,就曾经考虑过,如果这个性情张扬的美貌宫婢无法达成所愿,有朝一日也能加以利用,作为另一位传人的掩护,所以真凶或许早就开始模仿清素的仪容步态,才能在关键时刻加以假扮!”

    “然她们再是机关算计,也不可能料到,李婆婆已经过世三年,清素依旧没有放弃那个希望,平日里的穿着还是与寻常婢女不同,再加上得罪的人多了,旁人难免注意,想要以清素的名义行事,李婆婆当年为她设计的打扮,反倒成了阻碍!”

    阎氏父子情不自禁地看向尸体。

    发髻松散,双脚赤裸!

    在衣衫不能随意更换的前提下,头饰和鞋子顿时成了醒目的特点,进入大殿后宫婢的头也往往垂着,更是愈发突出了这些特征。

    阎士良已经明白了:“如此说来,凶手是先杀死清素,将她的头饰和鞋子取下,换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再入广政殿传膳?好大的胆子啊!”

    狄进点点头:“为了获得人证,这个风险是值得冒的!”

    阎士良有些不解,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怎么能确保获得人证呢,阎文应却明白了。

    一方面是人缘的好坏,另一方面则是查案人的不同。

    事实上,如果不是狄进亲自询问,反复强调要亲眼看到,是清素端着有毒的蟹羹入殿,不可有半分猜测,换成皇城司的人来问话,以清素平日里的人缘,其他宫婢会很乐意或者下意识地觉得,坏事就是她做的,保证大多数都证明就是她端着入殿的,人证这就有了。

    至于物证,投井自杀还要什么物证?

    试想皇城司会刨根问底,将清素奢求入后宫的过往,也调查得清清楚楚,进而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么?显然不可能!

    所以真凶设计的关键一环,是以皇城司为查案者来设想的。

    毕竟正常情况下,宫中发生了毒杀事情,查案人员正是内侍统领的皇城司,不可能让身体健全的臣子在大内行走。

    何况在凶手的预期里,狄进也在中毒行列里,就算勉强保住了性命,也会躺在床榻之上奄奄一息,痛苦不堪。

    “凶手的计划看似大胆,实则有更高的实施可能!”

    “先杀清素灭口,然后下毒在辽国使者的膳食中,最后赶回此处,将清素的头饰和鞋袜丢入井中,事后便是打捞上来,也只以为是挣扎时的脱落……”

    “同时凶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故意露了行迹,让其他宫婢注意到了自己的动向,那些人以为是清素朝这个方向而来,自然有所奇怪,事后问及,再发现清素死于井中,整个过程就变得清晰明了,投毒后自杀,人证物证皆在,自是辽人死士无疑,可以结案!”

    听到这里,阎文应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是皇城司来办案,真就是如凶手预期的这般,却又奇道:“可现在的井里面,并没有清素的头饰和鞋袜啊!”

    “不错!”

    狄进道:“不仅井里面没有,刚刚派出去搜寻的内侍,同样没有在周围找到这两件关键证物,这意味着什么?”

    阎文应皱眉:“这意味着清素的头饰和鞋袜,仍然在凶手的手中?可凶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狄进道:“就目前的线索,我做出了两种假设。”

    “其一,事情的发展没有如其所料,辽人正使没有动那碗蟹羹,中毒的只有副使,并且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广政殿的御宴没有受到影响,凶手当然无法亲眼目睹这一幕,但膳食局没有乱起来,却是可以确定的,这个发现让此人意识到不妙,临时改变了主意……”

    “其二,中途因为某些意外,凶手无法接近这口井,不得不把关键证物随身携带!”

    说到这里,狄进又转回最先的问题:“如果清素不是下毒者,真凶另有其人,她会在这群人中么?”

    阎文应自以为明白了:“那得搜身!”

    阎士良更是道:“屋子住处也得搜一搜,她们来时有人进了屋子,说不定就把随身之物藏在那里!”

    皇城司在这方面办事还是利落的,很快招来非尚食局的宫妇,上前搜身。

    确定了这群女子身上并没有藏有证物,众人又朝着膳食局的住处而去。

    水井所处的位置较为偏僻,但膳食局上下的住处,倒是恰好在途中,距离并不远,狄进确定了这一点,马上吩咐道:“搜查的时候不要胡乱翻动,避免破坏了现场。”

    阎文应心想这样一来,今日就更加查不完了,答应得更加爽快:“请狄伴使放心,老奴一定让手下人轻拿轻放!”

    眼见一个个内侍进入自己所居的屋子,尚食局的宫人们并不太愿意,但她们也已经知道,这是要搜查清素随身之物,神情还是镇定的。

    直到一声高呼突然传出:“找到了!找到了!”

    狄进神色平静,并无喜意,阎文应脸色微不可查地一沉,怎的这么快就找到了?

    却见几人匆匆而出,手中拿着发簪和鞋袜,大声禀告道:“在吴典御屋子里,搜出了这些!”

    阎文应愣住,吴典御更是呆若木鸡地看着,片刻后反应过来,凄厉尖叫起来:“不是老身!不是老身!老身没有杀人啊!阎都知,你要为老身作主啊!”

    “住嘴!此案自有圣人和官家作主!”

    阎文应面色变了,先是上前狠狠呵斥了吴典御,然后来到狄进身边,压低声音道:“狄伴使,依老奴之见,这是凶手发现事情败露,担心只让清素顶罪,仍旧会被揭穿,干脆嫁祸给吴典御,我等万万不可中计啊!”

    “如若真是如此,凶手随机应变,与查案者过招,颇为厉害!”

    狄进仰首,看了看天边的夕阳:“酉时到了,我要出宫了,在此就预祝阎都知领皇城司,顺利查案,揪出真凶,还禁中一个太平!”

    看着软倒在地上放声哭叫,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吴典御,再想着藏于暗处,先杀宫婢,再毒辽使,后嫁祸典御的真凶,阎文应一个激灵,断然道:“辽人谍探起初就是狄伴使发现的,自要有始有终,老奴这就去禀明太后,为查案多争取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