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清点了人数,尚食局的女官和宫婢,除死者清素外,一个不少!”

    “女官有自己的屋舍,都关在屋内,宫婢则多人住在一间屋内,为了避免串供,对李婆婆的调查并没有透露!”

    “今早御膳开厨,也有禁卫盯着,制止交头接耳!”

    阎文应此时并不知道,臭名昭著的皇城司即将要退出历史舞台,自己也会光荣地成为最后一任提举,一路上倒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所做的事情。

    狄进没有任何不耐,仔细听着,等真正到了尚食局外,就见里面已经正常开工,而内侍高班张茂则迎上,依旧肩负记录工作,这回还带上了一队魁梧的班直侍卫。

    为首之人,是官家入公主府时,贴身保护的护卫,狄进记得被赵祯称为“守约”,表情冷漠,少言寡语,此时依旧如此,面无表情地立着。

    张茂则到了面前,正色道:“官家有命,让他们护卫三元!”

    狄进来宫中自然不能带着铜锏,也不托大,更不会拒绝这份好意,朝着后朝拱手行礼:“臣多谢官家爱护!”

    阎文应在旁边看得一脸羡慕。

    “可以开始了!”

    等到尚食局上下把早膳忙碌完了,狄进点了点头,宫婢一批批地被带出去,询问与李婆婆之间的往来,录制口供。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不仅内侍忙碌着,记着大同小异的事情,外面等待的人也很快麻木起来。

    阎文应之前想要占下功劳,恨不得这位只提供破案的思路,来不及真正抓到人,现在发现凶手很难对付,太后又不再限制时日,则希望快快抓到贼人,让宫中恢复平静,越等越是无聊,眼珠转了转,倒是提议道:“狄伴使,老奴有个想法……”

    狄进道:“请讲。”

    阎文应道:“我们何不让身形相似的宫婢,戴上清素的发簪,穿上鞋袜,在广政殿内走上一圈,从中选出嫌疑者,会比这样问话更快些吧?”

    狄进摇了摇头:“那就是主观判断了,容易产生偏见,造成错判,关键是怎知凶手不会特意改变行走姿态,引导我们出错?而与李婆婆的往来是已经发生的,即便是凶手再想隐藏,也改变不了过去的事情!”

    阎文应皱眉:“可狄伴使不也说,李婆婆不一定就是辽国谍探,万一怀疑错了,现在所做的不全是白费功夫,一切又要重头再来?”

    “那就重头再来!”

    狄进平静地道:“查案正是这般枯燥,能有清晰的线索指向,已是不易,大多数时候就是大海捞针,甚至在追查渺茫的线索时,贼人已经逃离,可即便如此,也万万不能取巧,一旦急于求成,就难免冤枉无辜,这也是我著《洗冤集录》的本意!”

    “狄伴使说的是……狄伴使说的是……”

    阎文应一听这架势都要推书了,赶忙干笑两声,他对这种正经查案可没有半点兴趣,倒是张茂则仔细聆听,记在纸上的同时,也记在心里。

    万一以后宫内出了事情,总不能老让狄三元这般外朝臣子出面,自己也要尽力为官家分忧。

    就这般枯燥无味的查了两天,厚厚的口供证词终于被整理出来,分门别类,根据嫌疑多少,分出了三摞。

    嫌疑较大的那一摞,数目相对最少,但也有四十多位。

    狄进并不指望每起案件都三选一那么轻巧,可这個人数依旧太多,所以还要进一步筛选。

    一直被关押的吴典御唤过来,接受询问:“你看看这些,有哪些在尚食局中并不引人注目,但出现在任何场合,旁人也不觉得奇怪的,挑出来!”

    吴典御显然得到了阎文应的安抚,神色重新好看起来,脸上推着谦卑的笑容,连连点头:“是!是!”

    待得吴典御选完,张茂则记录下她选的名单,将口供归位,再传唤第二位女官。

    能说会道的徐奉御走了进来,进行挑选……

    一个合格的谍细,不会把周围人的关系处得一塌糊涂,但也不会当显眼包,尤其是要具体执行任务的,若是太引人注目,必定是平增风险。

    不过由于这是皇宫大内,谍细也不能被完全边缘化,否则宫内等阶森严,地位太低的宫人是无法自如行动的,冒充清素是一个办法,但这个法子只能用一次,用了就要灭口,平日里搜集情报,还得凶手用自己的身份出马。

    所以狄进明确条件,开启第二轮筛选。

    而宫内往往两极分化,要么飞扬跋扈,脱颖而出,要么愚笨无能,默默卖力,这种有潜在实力,又处事低调的人,其实是不多的。

    果不其然,每个女官挑出的都很少,有的绞尽脑汁,也只选了两三位,有的似乎觉得一个都选不出来,但为了害怕自己遭到怀疑,勉强选了一两位。

    狄进也不质疑,将她们选的人数汇总起来,根据得票多少进行排名,四十多位很快就缩减到七人。

    这还不是结束,清素落井而死,同样能提供线索。

    清素是京师本地人,从小被卖入宫中,从未展现出通水性的一面,基本可以判断不会游泳,凶手要让她当自己的替罪羔羊,肯定是了解这点,所要做的,就是将她引到那个偏僻的水井边上,将之推下井即可。

    问题是,怎么将人悄无声息地引过去呢?

    狄进将之前与清素不和的宫婢寻来,询问道:“如果是你们,要将清素约到之前的水井处,会使用什么办法?”

    宫婢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奴婢不知……不知……”

    狄进换了个问法:“你们若是直接邀她去,她会应么?”

    有宫婢道:“清素不理人的,她不会去!”

    狄进继续问道:“若是相熟要好之人呢?”

    宫婢道:“清素原先还有几位好友,李婆婆走后,她的脾气越发坏了起来,就没什么要好的人了……”

    有关清素曾经的好友,都已经记录在案,狄进也亲自审问过,暂时排除了那些人的嫌疑,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是陌生之人,有办法约清素出去吗?”

    宫婢再度面面相觑,倒是之前的巧娘道:“写信的话……她会去吧?”

    狄进目光微动:“清素识字?”

    巧娘道:“识字的,奴婢还见她写过诗,很得意地念出来,也不知好坏……”

    狄进又换了两批,发现是类似的说法,才作出了判断。

    别的宫女邀请,清素由于瞧不起那些大字不识的婢子,不见得会去,但一封措辞优美的书信,却可以让她乖乖赴约,也是真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如此一来,凶手毋须与清素平日里就产生交集,只要暗自观察,摸清喜好,关键时刻动手邀约就是。

    “去尚食局的房间,仔细搜一遍,将所有笔墨纸张与其主人记下!尤其是这八个人!”

    “是!”

    八个人数再度减少,第二轮的水分也表现出来,有些宫婢根本不是低调有实力,就是大字不识的蠢笨,再被排除。

    最后只剩下两人。

    当这两名宫婢战战兢兢地被禁卫押着入内,狄进细细一看,就皱起眉头。

    一个比清素至少矮了半个头,另一个肩膀则宽了不少。

    单从身形体态来看,并不符合假扮清素入殿的条件,当狄进开口询问时,感觉则更加明显,她们并不是自己想要找的凶手。

    不过狄进从不凭感觉断案,让早已准备多时的尚服局女官上前:“使出你们的浑身解数,将这两位扮成清素的模样!”

    “是!”

    女官领命去了。

    在此过程中,狄进则重新理了一遍。

    根据目前种种迹象的推测,李婆婆很可能是辽人谍探组织“金刚会”的核心成员,有六神通代号的那种,她在宫中苦心经营,虽然终究没能进得去后朝,真正接触到太后和官家,但也培养出了下一代传人,敢于在御宴对辽人使节动手。

    由此才有了以下条件:

    第一,明面上与李婆婆来往并不密切,避免在其中一人身份暴露的情况下,牵扯到另一位;

    第二,在寻常时期并不引人注目,但在重大场合出没,也不会显得突兀,在关键时刻执行任务;

    第三,将清素骗到水井边,进行杀害的手段,从目前看来,以书信的方式约其见面,赴约的机会最大,那至少也得识字,并且具备着一定的学识水平;

    由此狄进进行了三轮筛选,结果最终选出的宫婢,似乎并不符合凶手的特征。

    “难道李婆婆预判了我的预判?”

    “不!没必要将敌人想得太过高明,这个李婆婆能掌握上面要诀,培养出一明一暗两个传人,清素在明,靠着美貌入后宫,失败后就成为暗处传人的替死鬼,这样的布局已经不易,无愧于萧太后挑选出来的精锐!”

    “何况此人三年前就病故,那个时候我尚未入京,假想敌也是皇城司,与皇城司交锋,如果考虑得太过深入,反倒是自作聪明!”

    “其中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亦或是从李婆婆上就错了,要推翻重来?”

    狄进陷入沉吟,旁边的阎文应见了,也敏锐察觉到这几天功夫找出来的目标,不一定真是凶手,顿时幸灾乐祸起来。

    他这几日反思之前的所作所为,已经意识到此次案件中,皇城司未免显得过于无能,原本没有竞争者倒是无妨,但枢密使曹利用成立了机宜司,皇城司再这般,不会被彻底舍弃吧?

    别看皇城司奈何不了进士出身,敢于和皇权抗争的文官,但对于中下层的文臣和国朝的武将还是有着相当的威慑力,之前兖州录事参军何金水的下场就是例子,阎文应怎会愿意放弃这等位卑权重的部门?

    现在趁此机会,这位皇城司提举当然要旧事重提:“狄伴使,还是依老奴之意,让换上装束,在御宴的殿上走一走,指认背影,再将嫌疑人好好审问一番,必定能揪出真凶!”

    狄进思路不受干扰,沉吟片刻,再将之前的尸格拿过来,脑海中浮现清素的尸体,缓缓地道:“死者全身上下,全无抵抗伤……”

    另一边的张茂则虚心请教:“请问狄伴使,抵抗伤是什么?”

    狄进愿意教他:“抵抗伤是行凶过程中,受伤者出于防卫本能,与凶手搏斗所造成的损伤。如果凶手手持利器,这种抵抗伤多在手掌手臂位置,为贯穿或割伤,说明受害者曾用手掌或手臂阻止利器;也有可能出现在手掌和指关节处,为切割伤,那就意味着受害者曾试图抢夺凶器;如果凶手赤手空拳,那抵抗伤多为抓挠跌打之类的挫伤……”

    这些是后世法医的知识,狄进也添加进了《洗冤集录》中,作为验尸的判断之一,而他转回此次案件:“由于此番是推人入井,不是直接杀害,我从尸体上没有发现抵抗伤,也并未生疑,但现在想来,清素真就毫无反抗地被推下去,全无抵抗撕扯么?”

    张茂则想了想道:“是不是凶手将死者诱到井边,出其不意地将之推下?”

    狄进道:“清素不通水性,又是与陌生人见面,很难说她的警惕性有多高,凶手如此谨慎,在最核心的杀人灭口上,难道一味指望对方大意,站在井边给自己推?”

    张茂则再度思考,脸色渐渐变了:“难道说?”

    狄进道:“是的!凶手完全有把握凭自己的力量,将她推下井,而事实上也做到了,并且没有让清素进行丝毫抵抗……我们目前筛选的目标,全都是尚食局的女官和女婢么?”

    后半句是问阎文应的,这位皇城司提举莫名其妙:“凶手不是穿戴清素的头饰鞋袜,入殿中传膳的么,自是在这些人中寻找!”

    “所以我们自始至终,筛选的范围都在女子中……”

    狄进又问:“尚食局的内宦,人数多么?”

    阎文应脸色也变了:“不多……狄伴使的意思是?”

    狄进立刻道:“将这群内宦带出来,用同样的条件筛选一番,这次再加一个条件,容貌清秀,体态与清素相仿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