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书房。

    狄进展开一张曹家宅院地图,看着上面新增的标注,默默思索着。

    之前提供的杀人现场情报,均来自于仵作田缺。

    有鉴于仵作的不可或缺,开封府衙除田缺外,又没有调来其他的仵作,所以机宜司即便将案子转过去也无妨,那一日安排田缺回府衙,果然就被带去了杀人现场,顺利地将尸格报告分享过来。

    但验尸方面,田缺是专业的,观察杀人现场,寻找蛛丝马迹,就不是他擅长的了。

    所以再临现场很有必要,也能让狄进从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这起案子。

    “六哥儿,如何了?”

    正琢磨着疑点,轻风拂过,狄湘灵转了进来,声音里已是中气十足。

    “确实有疑点!”

    狄进指了指后院:“曹汭死在这里,发现尸体时,旁边有火盆,地上有灰烬,根据残余的几张碎片来看,此人死前焚烧的是账簿,想要毁去挪用景灵宫钱拿去放贷的罪证,但这个位置,真的适合做这件事么?”

    狄湘灵眨了眨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查探的方位,有些奇怪:“那里开阔通风,放下火盆,烧得会很快,为何不合适?”

    狄进道:“恰恰是太开阔了,视野极佳,在这里烧证物,若有目击者,是不是能隔得很远,就能看清楚?”

    “那确实会被看见!”狄湘灵皱眉:“但这是自己家,曹汭防备自家人,防备到这般地步了?”

    狄进已经让机宜司做了调查:“曹汭平日里耀武扬威,目中无人,却担不住事,此前一次小甜水巷走水,他在隔壁院落寻欢作乐,听到呼喊声吓得狂奔,失足掉进池中,险些淹死,一时间沦为笑柄……”

    “呵!”狄湘灵不屑地撇了撇嘴:“这样的无能之辈,亏得曹利用还重用他,真是任人唯亲,丝毫不顾及其他!”

    狄进接着道:“曹汭的书童被抓进机宜司,此人就将仆从驱赶出家门讨债,自己在家毁灭证据,这种行为其实很愚蠢!原本身边人还能扛一扛,见自家主子都乱了阵脚,谁还会保守秘密?这说明他遇到大事,又失去了冷静,当时是谁都不信了……”

    狄湘灵琢磨着道:“曹汭认为亲信书童不可靠了,家里其他人都可能背叛自己,真要烧账簿,也该是躲在一个别人很难看到的角落里,而不是再这种宽敞醒目的后院?会不会是这家伙彻底慌了手脚,顾不上这许多了?”

    “说不通!”狄进指了指地图的另一个位置:“姐,你别忘了,你在书房发现的暗格!”

    狄湘灵恍然:“那里空出的位置,是平日里存放账簿的?”

    狄进道:“曹汭的书童也交代了,好几次看到这位主子,在书房里面偷偷摸摸,不知在藏什么,那应该就是账簿了!毕竟挪用宫钱是大罪,事后还必须将本钱还回去,不然迟早被发现,到时候获罪的就不止曹汭一家了……”

    狄湘灵理解了:“曹汭焚毁的这些账簿,既然平日里是藏于书房的,他如果真的慌不择路,应该在书房中就开始烧,何必一路上抬到后院去?”

    “不错!所以他毁掉证物的过程,有矛盾之处!”

    狄进接着提出下一個疑点:“不仅如此,曹汭在后院待了至少有一个时辰,焚烧账簿更有烟火升腾,他身边的侍从被赶出去了,家中内宅却还有人,却始终没有人去看一看么?”

    “这点我查看现场时,就觉得有古怪!”

    狄湘灵沉声道:“曹汭有一妻一妾,两子一女,都住在内宅,这些亲眷外加婢女仆妇,得有二十多人,行走往来,免不了会经过后院,但那日却没有一个目击者!”

    狄进问道:“曹汭是不是平日很严酷,对妻儿婢女动辄打骂,所以他下令不能去后院,就无人敢接近?”

    “瞧着不像……”狄湘灵道:“这几日曹家办丧,不仅他的妻妾子女哭得极为伤心,我还看到有仆婢偷偷抹眼泪,那模样情真意切,不是痛恨主家的模样!”

    狄进了然:“曹汭对外人而言,或许是一个自大贪婪的恶贼,但对家中人却是顶梁柱,如今死了,下人自会念着他的好,而开封府衙反复盘问过这些下人,确实没有目击者,彼此间还有不在场的证明……”

    狄湘灵哼了一声:“那就是串供呗,一起说了谎,这一任开封府衙断案,就是应付了事,远不如陈公在时!”

    “不排除共同作伪的可能,但根据这两个疑点,我也有了另一个猜测!”狄进缓缓地道:“或许曹汭真正死亡的地点,并不是在家中后院!”

    “杀人移尸?”

    狄湘灵眉头微皱:“‘大爷’不是个残废么?哪怕他有武功,拄着拐杖,也不方便办这样的事情吧?”

    “所以只是猜测,甚至这两个疑点,都可能是对方故布迷阵,引诱我们出错!”

    狄进轻声一叹:“现场被处理得太干净了,就目前来说,我没有破案的头绪,曹汭的内宅有什么特别之处么?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

    “特别的地方……”

    这次为了实施熬老头战术,狄湘灵碎片化地进入现场,主打的就是一个来来回回,让对方不得安生,当然自己查的肯定也不如上回那么详细,想了想道:“其他的真没有,倒是内宅有一股香气,我闻着隐隐有种熟悉感!”

    “熟悉的香气?”

    狄进目光微动,加以引导:“姐姐你从来不用香料,既然觉得熟悉,却又不认得,那肯定是在一处香气萦绕的环境里,待过一段时间,你仔细回忆一下,有没有这样的经历?”

    “香气萦绕的环境里……香气萦绕的环境里……有了!”

    狄湘灵抚掌一笑,眼睛大亮:“想起来了,是佛门的檀香!我那时去净土寺调查檀香,就闻过这样的味道,怪不得觉得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净土寺的香?”狄进立刻问道:“当时迎客僧介绍时,有没有说过是他们特有,还是京师各大寺院都有售卖?”

    狄湘灵还有个大致的印象:“当时有什么菩提香、辟尘香、空明香,听僧人吹嘘之意,是净土寺自家卖的,京师里面不少崇佛的人家在用!”

    “那就不对劲了!”

    狄进沉声道:“净土寺在京师各大寺院里面,确实是以檀香闻名,曹家以前用它的香并不奇怪,但净土寺出了那起丑闻后,可谓臭名昭著,曹家即便为了避嫌,也不该再用了!毕竟‘极乐净土’的名单上,并没有曹汭,现在曹家依旧用着净土寺的香,万一客人拜访,闻了出来,传扬出去,别人说他同情净土寺的贼僧,甚至于跟那些人是一伙的,岂不冤枉?”

    说到这里,狄进又想到一件事:“净土寺的‘五爷’照静一死,太后的贴身侍婢荣婆婆,当年是怎么把谋害官家生母的天大秘密,给透露出去的线索也断了……”

    “是啊!那迷魂香至今没有找到,江湖上我也没听说过如此可怕的迷香,‘金刚会’莫不是掌握了某种秘方?”

    狄湘灵凝重起来:“如果‘大爷’用这种手段迷惑了曹家的内眷,有了她们配合,杀害曹汭,那就轻而易举了!我再去曹家探一探!”

    目送姐姐离去的背影,狄进坐回书桌前,陷入沉思。

    迷魂香可以迷晕人,他是相信的,却不相信有迷惑人心的能力。

    倘若真要神异到那般地步,“金刚会”还需要小心翼翼地挖掘情报么?直接去边防城镇迷惑高层官员和将士,里应外合,让辽军顺利南下便是!

    但当年荣婆婆说净土寺的檀香味最是好闻,每每静心祷告,都能抛开杂念,让她安心地睡上一觉,这宫妇使唤江德明去害李顺容的事情,应该就是那时泄露出去的,被“金刚会”窥到了让官家和太后翻脸相向的机会……

    这檀香与案件之间,又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狄进沉下心来,将从进入京师,与“金刚会”交锋开始,所有案件归纳起来,每个细节在脑海中过了起来。

    正寻找里面至关重要的线索,不知过了多久,姐姐那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再度传来,狄进回过神,看着狄湘灵去而复返,进门第一句话就道:“六哥儿,那贼子又杀人了!这次的死者是新任权知开封府的娘亲!”

    狄进脸色沉下:“如何判断是‘大爷’所害?现场又有留给我的书信了?”

    “有!‘狄三元敬启’,打开后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眼见姐姐点头,狄进站起身来,沉声道:“‘大爷’已经意识到我们在耗他的精力,他年岁已高,在这方面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一旦在曹汭一案上露出破绽,那就只有被抓的可能了,所以此人的应对之法是,抛开旧案,开辟新案!”

    “这是一场杀人与破案的竞赛!”

    “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