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韩亿睁开眼睛,缓缓地道:“什么时辰了?”

    立在床头的仆婢低声道:“相公,巳时一刻了。”

    “唔!这么迟了啊!”

    韩亿捂了捂额头。

    他在知州任上是很勤政的,从未这么迟起来过,但昨晚就着烛火,熬了大半个晚上,才将那份备征将领的人选名单列出来,是真的困倦了。

    躺下去后,偏偏心里寻思的全是天下大局,国朝安定,双肩仿佛有千钧之重,直到五更天将亮时才睡着,如今即便睡了两个多时辰,依旧精神不济,头还隐隐生疼。

    岁月不饶人啊!

    正有唏嘘之意,韩纲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恭敬的声音里压抑不住喜意:“爹!”

    韩亿看着:“名单给狄待制送去了?他有何评价?”

    “他能有何评价?震惊了呗!”

    韩纲的嘴角终于压不住了:“人都在外面候着呢!”

    “嗯?”

    韩亿怔了怔:“狄待制不是要北上雁门,与辽军谈判么?现在怎的在州衙?”

    韩纲笑道:“他原本确实要北上,但他看了名单后,立刻前来拜会父亲,听到父亲正在安歇,不敢打扰,一直等在外面!”

    “嘭!”

    韩亿近乎拍案而起,面容彻底沉下:“胡闹!为何不唤醒老夫!”

    “爹爹息怒,孩儿这就去唤狄待制进来~”

    韩纲这次挨骂,却难得地很高兴,嘴角歪歪,得意洋洋。

    “愚蠢!”

    韩亿一眼就看出儿子所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也难得地指着儿子的鼻子训斥道:“军国大事岂能耽搁,狄待制不去前线,反倒在州衙等待老夫醒来,此事若传扬出去,你这是准备让为父一世的清誉毁于一旦么?”

    韩纲脸色先是变了变,然后又露出古怪之色,低声道:“怪不得他特意关照,屏退左右,不让州衙之人看见……爹,你尽管放心,那些碎嘴都早早被赶出去了,没人知道狄待制是在等你醒来……”

    “嗯?”

    韩亿又是一怔,脸上的怒气缓和了些,沉默少许,张开双臂。

    周围的仆婢赶忙上前,服侍这位洗漱更衣,而韩纲见到父亲冷肃的面庞,也不敢凑上来再挨骂,泱泱地退去了。

    看着这个儿子消失的背影,韩亿皱起眉头,目露沉吟。

    程门立雪的典故还未发生,毕竟程颢程颐还要两三年后才能出生,要成为大儒更早着呢,但等待长辈醒来,这份尊重之心,是足以通过类似的行径体现出来的。

    所以听得狄进在外面等候,还特意屏退左右,不让州衙人得知,既展现出了尊敬,又不是那种阴谋算计的小手段,韩亿是真的极为诧异,喃喃低语:“此子行事出乎意料,难怪能得赏识重用,只是如此做派,接下来在并州如何服众呢?”

    官职是朝廷给的,威望却要自己做出来,否则到了地方上,被架空的比比皆是。

    不少官员破罐子破摔,将事务交予底下的胥吏,与当地的名人结识,不是宴饮就是在宴饮的路上,往往还会减一减磨勘,不到两年就一任满了,潇洒离去。

    韩亿向来看不起这等无所作为之辈,所以到了并州任上,整顿吏治,严惩贪腐,为民做了好几件实事,这才得到上下敬服,不敢违逆。

    而狄进此前发现帅司官吏没有出现,直接不入城,反倒放出北上的消息,让经略安抚司上下不得不出城听命,也是还击的妙手。

    官场上你来我往,这样的过招再正常不过,但现在对方却如此快地前来拜会,对于接下来在河东一路管理地方官员,就很不利了。

    毕竟很多官员,尤其是武人,看的就是上官是否有生杀予夺的威势……

    “这人怕是要先礼后兵了!”

    韩亿想了想,觉得对方是深知并州的重要性,不愿意一来河东,就彻底得罪并州知州,才会摆出这样的低姿态,争取自己的支持,但如果自己不愿,最终还是要对抗,年轻气盛的朝廷要员,岂会完全屈服于自己?

    那么自己如何选择?

    当然也是不退!

    韩亿出使过辽国,知道那些契丹人仗着铁骑精锐,国朝又无山川屏障,是何等的嚣张,难得辽人能对一位宋人的年轻官员如此服气,就该发挥出外交的职责。

    对于西夏的《定边十策》他也看过,虽然不希望主动开战,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篇策论,确实有真知灼见。

    所以在韩亿看来,狄进最适合的差遣,是河东经略安抚司的管勾机宜文字,再在合适的时候,继续出使辽庭,与契丹官员谈判。

    至于统筹河东的全局,还远远轮不到这种小辈。

    伴随着脚步声传来,当那個比起自己的儿子都要年轻,只是威严气度远甚的男子,出现在面前时,韩亿愈发肯定了这个观念。

    一人风华正茂,一人韶华已逝,对比实在明显,哪怕对方确实有功,但恩宠过甚,就是幸进,有一位刚过而立之年就入两府为宰执的晏殊,已然足够,再多出许多这样的面孔,国朝的未来,会让人很不踏实!

    狄进率先行礼:“韩公,在下冒昧叨扰了!”

    韩亿坦然受了一礼,再拱手还礼:“狄待制!”

    韩纲见了,眼皮子都忍不住跳了跳。

    父亲身为并州知州,龙图阁待制,并没有兼路一级长官,狄进则是麟州知州,兼经略安抚缘边招讨副使,天章阁待制,如果不考虑年龄,两位在朝堂上的地位其实是相当的。

    而现在狄进已经摆足了姿态,甚至还没有使手段,让韩亿背上一个延误军国大事的恶名,就连韩纲都觉得,对方如此知情识趣,父亲也该展现出长者的大度,好好指教一番。

    可现在见了,怎的脸色愈发冰冷?

    韩纲不敢插嘴,只能躬了躬身,默默退了下去。

    狄进好似没有感受到对方的倨傲,待得坐下后,品了一口茶,微笑道:“久闻韩公贤名,晚辈早该来此拜会的。”

    “让狄待制久候了……”

    韩亿则碰都没有碰茶杯,淡淡地道:“辽人于雁门关外集结,夏人谍探于丰麟府三州出没,这才是军国大事,狄待制不该于此耽搁!”

    狄进道:“若丰麟府三州受夏人袭扰,战事正酣,辽军或许会乘隙突袭河东,然此时他们早早集于关外,令我军有了戒备,反倒只是威吓之势。”

    韩亿声音愈发凝重:“契丹人贪婪骄横,岂可因常理度之?这终究只是揣测,狄待制慎言!”

    狄进脸色如常:“河东禁军早已于雁门关戒备,防范于未然,可判断总要早早下达,才能做出更好的应对!”

    韩亿心中很厌恶这种自信,声音冷了下来:“契丹铁骑一旦南下,那是关系到山河破碎的大事,狄待制的判断若是错了,能担得起这份重责么?”

    狄进不答反问:“韩公可知,我与辽国使臣往来,为何能得到他们的敬重?”

    “哦?”

    韩亿微微眯了眯眼睛:“愿闻其详!”

    狄进道:“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不怕他们!”

    韩亿目光一凝。

    狄进看向外面,缓缓地道:“我是并州人士,出生之际,澶渊之战已经结束,然河东满目疮痍,至今二十余年,才恢复元气,可于文教上依旧落后,河东路少出进士……”

    “同时河东依旧面临着北方辽人的威胁,如今夏贼还在西北一壁蠢蠢欲动,无论是辽军南下,还是党项人东进,我的家乡首当其冲!”

    “但恰恰因为这样,才不能害怕,越是对辽人心生畏惧,他们越是耀武扬威,何况我们也毋须怕!”

    “这些年的太平,恰恰证明在澶渊之战后,契丹人也不愿意与我朝生出大规模的冲突,断了岁币,损了民生,结果却掳掠不到什么财物!”

    “契丹人并无信誉,但他们并不愚蠢,没有好处的事情,契丹人是不会做的,偏偏许多人看不清这点,每生一分胆怯,都是对辽人威逼的一次鼓励!”

    韩亿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中露出愠怒之色,偏偏无法反驳。

    韩家本是河北人,后来移籍到了京畿,若论原因,其实也有几分避战之意,而对方自始至终是河东人,直面辽人威胁。

    但这话实在刺耳,更有种他们这类臣子,骨子里对契丹人有一股畏惧,才会进退失据,举止失措!

    “老夫错了……”

    韩亿深深凝视了面前这个年轻的朝堂要员。

    不是先礼后兵,此人根本没准备礼,或者说那份礼是给外人看,展现出自身修养的。

    真正到了面前,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韩亿已经有了决断,沉声道:“狄待制既然丝毫不惧辽人,并引以为傲,那还有什么要向老夫请教的?北上便是!来人啊,送客!”

    狄进的神色自始至终没有变化,站起身来:“既如此,我也不再叨扰韩公了,只是还要多谢韩公的举荐名单!”

    “不必!”

    韩亿硬梆梆地回了一句:“恕老夫不送!请!”

    狄进再度拱手行礼,这才朝外走去,一路神色自如,脚步轻快,出了州衙。

    “爹!”

    目睹这一幕,且不说州衙吏员留了心,他们虽然早被赶了出去,但亲眼见到这位狄待制在里面停留了两个时辰,看来双方真是一见如故,即便韩纲再度折返,都觉得双方应该谈得不错。

    结果印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铁青的老迈面庞,韩纲十分诧异:“狄待制触怒爹爹了?”

    韩亿冷冷地道:“年轻气盛,未尝民间疾苦,于战事毫无敬畏之心,河东的重担,绝不能交托到这种人手中!”

    “啊?”

    此时此刻,韩纲都觉得父亲过分了,那位明明十分礼让,还不接受,真要彻底闹起来,自家也不好受吧,指不定刚刚考中进士的二弟,未来还会受到打压……

    官场上暗斗的地方多的是,但明着撕破脸皮的,终究不多,双方往日并无恩怨,稍稍示威,摆出长辈的气度,也就罢了,何必真的结仇呢?

    身为长子,韩纲自觉还是有劝诫之责的,鼓起勇气:“爹,狄待制还是敬重长者的,有什么话好好规劝便是,何必这般不留余地?”

    韩亿斥道:“蠢物!你懂什么!”

    通过简短的交谈,他已经能够确定,两人是观念上的分歧,狄进那温文尔雅的面容下,对于自己肯定也是更增几分厌恶的。

    既然相看两生厌,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河东路经略安抚使之位,至关重要,老夫必须争取!”

    韩亿其实早有这个想法,在战事期间,河东路经略安抚使,本来就该由并州知州兼任,但也愿意接受,朝堂派遣一位稳重的老臣前来任职。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甚至当仁不让!

    万一调来一位愿意为狄进撑腰的臣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彻底刺激到了辽人,契丹铁骑南下,他们都是国朝的罪人!

    眼见老父怒发冲冠的模样,韩纲暗暗叫苦,还是尽力劝说:“狄待制终究对爹爹敬重,爹爹还是美言几句,不然显得我们很没理啊……”

    韩亿目光微动,倒也将怒火压了压,颔首道:“美言绝无可能,然此人确未失礼,老夫也不是人后非议之辈,你磨墨吧!”

    儿子开始磨墨,韩亿端坐于案前,等到平心静气后,提笔写信。

    这封信件,写给首相王曾!

    ……

    汴京。

    王府书房。

    王曾坐在案前,正仔细读着夏竦的书信。

    对于夏竦,王曾并不喜欢,因为此人家事难安,又贪图享乐,由此衍生出一系列诸如敛财、蓄养美姬的事情,不是道德君子。

    相反对于吕夷简,王曾之前是十分看重的。

    吕夷简二十一岁中进士,久历地方,在河北时上书劝止了自五代时即对河北征收的农器税,减轻了民众负担;在两浙时,民夫多有为运输木材而受伤甚至身死者,他又上书请求减缓运输;寇准遇难,他不惧艰险,上书辩诬;天书封禅时,还进谏劝阻真宗……

    最关键的是,真宗驾崩,丁谓和雷允恭乱权,也是吕夷简配合太后和王曾一起力挽狂澜,贬黜丁谓,杖杀雷允恭,难怪世人多赞其为“有绝人之材”。

    但那些人却未看出,这位的权术亦是如此了得啊!

    不可否认的是,王曾感受到了压力。

    所以当吕夷简举荐狄进这位后辈三元,他除了确实反对狄进这般年纪就担此重任外,也有压制吕夷简之意。

    结果没压下。

    这就很尴尬了。

    两府宰执,最多时会有十人,能位列宰相的,更有三人,本朝的首相相比起前唐的宰相,权力已是大有不足,更别提这种首相被次相架住的情况。

    但王曾并未焦急。

    身为首相,如果因为一次小小的挫折,就为之失态,那他才是不配据此高位。

    恰恰相反,有鉴于国朝的政治生态,这般受挫反倒有利于继续执政,而不引发执政者的警惕。

    当然,反击是必须有的。

    所以对于辽东局势,无论是出于首相的职责,还是权力的稳固,王曾都十分关心。

    至于河东路经略安抚使的人选,王曾还真的考虑过了韩亿。

    这位同样久历地方,官声颇佳,虽然由于妻子的出身,看似与吕家有了姻亲方面的关系,但实际上,王曾当年能够入两府,同样是得到名相王旦的看重与举荐,他这些年与王旦的女婿韩亿多有书信往来,两者的关系反倒比吕氏更加亲近些。

    只是现在夏竦的信件提醒,让王曾也有些迟疑。

    韩亿会这么快地站到狄进一方么?

    难道他丝毫不关心朝堂局势,对于自己和吕夷简之争,半点不知情?

    王曾有些失望,将信件仔细看了两遍,决定慎用韩亿。

    只是慎用,不是不用。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王曾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就仓促决断。

    哪怕他也知道,夏竦所做的,肯定不止是给自己写信,这位在前线立功的宰执大员,同样在朝堂上颇具影响……

    “相公,有并州来的急信!”

    正考虑着内外的风起云涌,伴随着脚步声,下仆匆匆来到书房外:“是韩待制的书信!”

    “哦?”

    王曾露出喜色,站起身来。

    这封信来得及时,能够亲眼看到韩亿的解释,他也能了解前线的真实情况,由此作出判断。

    于是乎,王曾接过信,回到桌案前,拆开后,就这那熟悉的刚正字迹,飞速阅览起来。

    然而这回看着看着,这位首相的脸色就沉下,最后眉宇间都忍不住泛出怒意。

    政治是讲究平衡的,此前吕夷简占了上风,事后也对他这位首相毕恭毕敬,同时连太后和官家都予以安抚,这就是平衡。

    现在韩亿的字里行间,却对于河东路安抚使,有着当仁不让之势,比两府宰执都要笃定,岂非要他这位首相一退再退?

    “哗啦!”

    深吸一口气,王曾神色缓缓恢复平静,只是放下信件的声音还是大了些,丢到了一旁,再也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