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禄和’还未找到!”

    “什么闭关祈福,分明是躲起来了,身边的人手也被特意调开,这是有意防备我们啊!”

    听了矮壮小弟的禀告,“锦夜”的目光中既有意料之中的冷漠,又罕见地生出一抹淡淡的唏嘘:“我就知道,这个人有异心!”

    在“组织”的诸多称号成员中,“禄和”不仅资历浅,眼界还相对较窄,限于边境的一亩三分地和汉番冲突上,顶多外加西夏和吐蕃的局势。

    若论对各地的了解,甚至不如隐居于京郊的“祸瘟”。

    而越是眼界狭小之人,越自以为是,“禄和”近来就背着“组织”,做了不少犯忌讳的事情。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判断,“锦夜”此番才会布置下这个局。

    此人已经生出了异心,迟早会背离“组织”。

    但话又说回来,由于近来风波动荡,原本以为早已死去的“长春”还活着,行走各地的“陷空”脱离了控制,元老级的“祸瘟”也被朝廷抓捕,如此种种之后,“锦夜”并不希望内部再出叛徒了。

    可惜,他对背叛的敏锐感觉,从来没错过。

    “河东番部是‘禄和’的根基,不会放弃,必定是察觉到了危险,暂时躲起来了!”

    些许感慨之后,“锦夜”的视线重新变得坚定,冷冷地道:“若无‘组织’的支持,他此时还是个卑贱的番人,哪里能被各部奉为尊者?享受益处时理所应当,承担职责时避之不及,天底下没有这般事情,从今日起,将‘禄和’定为‘组织’的叛徒!”

    “大哥说的是!”

    矮壮汉子咬牙呸了一声,恶狠狠地道:“别给我遇上,不然一定要让他惨死!”

    “即便要除叛徒,有时也不必亲自动手……”

    “锦夜”自从上次京师被大批官军围堵后,就不再一味地施展武力:“狄进到州衙了么?”

    矮壮汉子道:“岳封那边盯着,说是车队马上要进城了,戴保就在车队里!”

    “这個岳封……上次的好奇心未免重了些……”

    “锦夜”目光闪了闪,喃喃低语了一句,才站起身来,步伐稳健地朝外走去:“‘禄和’的局没有结束,他能藏身,十万帐番人却藏不了,这场汉番之间的冲突,将会是我们给这位知州准备的上任大礼!”

    ……

    州衙门前。

    一群身穿官服,脚踏黑靴的官员齐刷刷立着,朝着远处的街道翘首以盼。

    为首的男子面容朴素,颇有风霜之色,正是麟州同判孙霖。

    立于他身后的则是州衙的七名属官,节度判官、节度推官、录事参军、兵马都监、司理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全员到齐。

    节度判官洪朗是个粗豪的汉子,等着等着就按捺不住了,凑到孙霖身边嘀咕:“若非狄相公早派人督促我等在州衙内办好差事,以这位经略相公如今在河东的声威,大伙儿都要到界碑处相迎吧!孙同判,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孙霖点了点头:“确该如此,一路之上,我们也可禀告麟州大小事宜,供狄相公决断!”

    洪朗笑道:“依下官之见,州内最要紧的,就是那群不服管束的番人,与夏贼暗地里勾搭,不可不防!”

    孙霖微微凝眉:“洪节判,慎言!”

    “孙同判何必担心呢?”

    洪朗大大咧咧地道:“那个首领乜罗,不是躲起来了么,什么闭关祈福,分明是怕了狄相公的声威,有意避让!嘿,这群番人就是畏威,依我之见,早该拿几家作伐,杀鸡儆猴一番!”

    孙霖观察了一下其他属官的神情,见他们颇深以为然,脸色沉下:“番人对朝廷确有畏惧,然狄相公尚未赴任,就退避三舍,必有古怪,要小心他们以退为进,图谋不轨!”

    “孙同判太抬举那群番人了,他们固然狡诈多变,哪会用这等把戏?”

    洪朗撇了撇嘴,刚要说下去,浓眉一扬,声调陡然扬起:“来了!狄相公来了!”

    车队出现在视线尽头,州衙官员整了整衣冠,迈着整齐的步伐,迎上行礼:“下官见过狄相公!”

    狄进翻身下马,还了礼数,直接道:“请!”

    说罢,也不带随从,领头朝着州衙内走去。

    众官员面面相觑,机敏的赶忙对着胥吏吩咐,让他们安顿车队,其他人则跟了上去。

    狄进当先,视线巡视周遭,默默观察。

    相比起兖州州衙修建得恢宏别致,其内雕梁画栋,高台厚榭,不似官员办公之地,更像是供贵人休憩游玩的山水庄园,麟州州衙则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风格。

    放眼望去,随处可见用黄土夯筑而成的高墙,有近丈高,坚固耐用,再看建筑格局,分明是将之当作一座小型的堡垒,倘若外贼真的杀入城中,还能据此地而奋力顽抗,显然兼顾了民政与军事之用。

    毫无疑问,在边地看到这样的州衙,更让人安心。

    狄进一路走着,颇为满意,再大踏步地进入正堂,于主位上立住。

    以同判孙霖为首,众多官员齐齐行庭参礼:“拜见知州!”

    狄进领了此礼,朗声道:“夏州李德明不敬天威,犯上作乱,于陕西大败,依旧野心不改,欲图谋河东,我此番得授经略安抚缘边招讨副使,领麟州军政,正是为平定西夏之乱而来,麟州上下事务,还望诸位通力合作,以安边民,以抗外贼!”

    众人面色略有怪异,齐声领命:“下官领命!”

    狄进当先坐下,抬了抬手:“诸位入座吧!”

    州衙官员纷纷入座,气氛一片肃穆。

    狄进率先看向次位:“孙同判,你身为同知州,又早至麟州,对此地军民风貌定有了解,还未请教?”

    孙霖早想到这位的行事风格,不同于那种慢吞吞的年长官员,但如此雷厉风行还是令人有些诧异的,定了定神道:“下官这就向狄相公,禀明州内政务……”

    随着这位不急不缓的声音娓娓道来,狄进仔细聆听。

    不得不说,天圣年间终究不比后来的仁宗中晚期,为了应付西夏李元昊连年的入侵,暴兵百万,拉开一条长长的边线,由此极大地加重了国内的负担,激化了各方的矛盾,边民的生活也是苦不堪言。

    现在宋夏攻守之势转换,看似李德明是侵略一方,实则他是被辽国的态度和宋廷关闭榷场,机宜司又不断在民间散播消息的架势给逼的,宋廷这边以逸待劳,边地压力并不大。

    麟州各方面的状态就不错,在军事上有精锐马步禁军驻扎,与丰州、府州连成一线,形成河东西北战区,在后勤辎重上又得后方各州补充,若说稳若泰山,还不至于,但三州并不畏惧李德明来攻,反倒有些跃跃欲试之感。

    士气可用!

    唯一的不妥之处,就是番人各部了。

    无论是李德明率军前来攻打时,番人为其引路,探明消息,还是宋军要打进夏州,番人部族在后方生乱,都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因素。

    所以说着说着,孙霖自然而然地提到了这些部族的首领:“乜罗自得国朝授殿侍之位以来,此前还算安分守己,只是近年来与夏州往来甚密,这一月之中,就有三批夏州使者暗中前往乜罗的部族拜访!”

    狄进眉头微动,机宜司禀告的也是三批使者,这位同判显然是消息灵通之辈:“你是如何处置的?”

    孙霖早有准备:“狄相公容禀,下官静观其变,未作处置!”

    狄进不动声色:“是何缘由?”

    孙霖道:“原因有二。”

    “首先,这些夏州使者身份不高,并非夏贼李德明麾下的臣子,只是党项商贾,往来两州,即便拿下,也定不了乜罗的重罪!”

    “其次,乜罗狡诈,对于夏州来客颇多敷衍,并未给予任何回应,我们若是强行拿人,反倒显得过于重视,让番人有了与官府对抗的底气,愈发骄横!”

    狄进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孙同判所言有理,这些试探往来,谁先沉不住气,谁就会落于下风,你做得很好!”

    这位能了解得如此清楚,显然在乜罗的部族里面有着眼线,此时不亢不卑地讲出,也是展现出了身为副手的存在感。

    同判与知州,既有上下尊卑,又要分庭抗礼,任何一位有才干的官员,都会如此为之,孙霖确有此意,眼见这位主官大度,赶忙见好就收,放低姿态:“狄相公谬赞,乜罗势大,下官也是不敢贸然行事,影响了大局!”

    狄进接着问道:“乜罗现在何处?”

    孙霖道:“就在昨日,此人突然宣布闭关,为番人各部的风调雨顺祈福!然名为祈福,实则并不在主帐之中,不知藏于何处,具体缘由,下官亦不知情……”

    “哦?”

    狄进视线转动,看向属官:“你们可知乜罗为何在这个关头,作此行径?”

    洪朗眼见孙霖的自作主张,没有触怒这位经略相公,率先应道:“下官以为,这是畏惧狄相公,我朝能在雁门关外,杀得北虏不敢进犯,区区西羌番民,又算得了什么?”

    狄进微微点头,面色如常,看向其他人:“诸位以为呢?乜罗如今的举动,对于朝廷是利是弊?”

    有了前两人的畅所欲言,其他官员也不甘落后,纷纷阐述起自身的见解。

    “自是有利,番人各部没了首脑,若是再有与西贼往来,助纣为虐的,直接灭去几个部族,绝不能任由他们嚣张跋扈!”

    “倒也不能这么说,乜罗在时,我等只要安抚住这个番人首领,便可维持平和,乜罗一闭关,各番族没了统一的号令,更加不可约束!”

    “那就趁着夏贼不敢进犯,先将乜罗拿下,此人突然消失,定是图谋不轨,不可任其生事!”

    ……

    一轮下来,狄进对于麟州班底,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知州和同判,确实是一地的正副官员,执掌大权,但这两位主官调任频繁,相比起来,其下的属官看似品阶低微,往往在衙门里面扎根更深,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就比如兖州的节度判官杨泌昌、节度推官郑茂才、录事参军何金水,在当地的权势都不容小觑。

    而以节度判官洪朗为首的七名属官,情况又不一样。

    终究是镇守苦寒边境,不比内地那般风花雪月,悍勇刚强之气一眼可见,这其中有一味轻视番人,从字里行间就能听出剥削压迫,加剧矛盾的;有跃跃欲试要对番人动手,赚取功劳的;也有认为乜罗突然闭关,是另有图谋的,该先下手为强。

    相比起他们,同判孙霖对于麟州上下事务极为了解,知己知彼的同时,更加谨慎持重,对于乜罗的突然闭关,并不觉得是退让之举,反倒极为戒备。

    “好了!”

    狄进抬起手,堂内很快安静下去,众人的视线汇聚,就见这位面容年轻,气度威严的知州沉声道:“在不少人心中,雁门关外的辽军何等威势,如今慑于我朝越来越强盛的国力,都不敢轻举妄动,区区羌民小族,哪用放在眼中?”

    “可事实上,往往坏了边关大局的,就是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羌民小族!”

    “何况莫要忘记,他们固然是羌民,是党项,是吐蕃,但同样也是我朝的子民,有着我宋人的户籍!”

    “不思教化,化夷为汉,却直接视作边陲统治的一颗颗毒瘤,恨不得赶紧动手剐去……”

    “一旦边地官员有了这类想法,番人哪怕原本不想反,只盼着安稳活下来的,最后也会被逼反!”

    狄进的话语回荡在堂内,铿锵有力:“我初来乍到,未免诸位误会上命,在此强调,番人也是我国朝的子民,如果动乱了,该镇压自然镇压,但若是想要借此机会逼反他们,用这些人的脑袋去换功劳的,休怪我不留丝毫情面!”

    堂内鸦雀无声。

    众人面色逐渐变化,直至噤若寒蝉。

    狄进却还不放过,视线直接盯了过去:“洪节判?”

    面对年长的同判,洪朗都是敢顶一顶嘴的,但面对这位知州,洪朗脸色发白,却是不敢有丝毫异议,猛地起身抱拳:“明白!下官明白!”

    “是!狄相公说的是!”“下官遵命!”“绝不逼反番民……”

    孙霖是最后一个站起身来答话的:“狄相公所言极是,对待番民,正该以教化为主,安定各部!”

    平心而论,他听到一半时,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这位经略相公对于番人的态度居然与自己一致,都是求安定番人部落,而非动辄举起屠刀杀戮。

    但听到最后,也不免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虽说知州是一地主官,可新上任就有如此赫赫威势,实在少之又少,有的知州甚至到卸任,都只是个名义上的主官呢,这位实在太强势了!

    狄进正是要这样的霸道。

    如果是副手同判,他会弯弯绕绕,收敛锋芒,但身为知州,以往可是称郡守、太守、刺史的,宋朝知州的权势削弱,就与各方面的制衡有关,现在是战时,面临前线的压力,就该说一不二!

    再者他身为河东路经略安抚副使,有正使杜衍力挺,又得机宜司收集情报,遍布眼线,这份权势与职责,哪里还需要与属下虚与委蛇?

    麟州只能有一个声音,无论私底下怎么想,在行动上面,他的意志就是麟州上下官吏的意志,并且要在最短时间内贯彻到位!

    “请各位大师进来!”

    立威之后,狄进拍了拍手掌。

    脚步声传来,在杨文才的带领下,一群僧人鱼贯入内,来到大堂上,个个宝相庄严,扮相上佳。

    狄进起身,对着众僧合十行礼:“诸位此番下山教化番民,消弭战祸,实乃功德无量,我敬诸位大师,事后必向中书,请下紫衣!”

    宋代僧侣,如果有译经之功,或是升任高位僧官,便可以得赐一件紫色袈裟和法衣。

    这份尊荣,非高僧大德不与,但实际上,只要有亲王、宰执或地方监司官举荐,就能由中书门下颁下紫衣牒,可穿紫衣。

    此言一出,即便以众僧的涵养,心头亦是难免大喜,齐齐还礼,声音柔和:“阿弥陀佛!狄相公有命,我等本就不敢推辞,如此慈悲为怀,化干戈为玉帛,其善莫大焉!”

    狄进又看向州衙官员:“番人虽多崇佛,然也有念佛而逆佛,口诚而心不诚者,诸位大师行走各部族时,你们要全力配合,而若遇那等冥顽不灵之辈,也不必客气,务必全了教化之功,明白么!”

    “原来如此!”

    洪朗刚刚是有些被吓住了,一位经略相公的厉声警告,还是极有威慑力的,但心头也多有不服。

    不让他们逼反番民,而是要当作国朝子民,化夷为汉,说来容易,怎么实施?

    可此时此刻,看着一群方外僧人为了穿紫衣,眼巴巴地聚于堂中,准备以佛法教化那些桀骜不驯,不乖顺听命的番民,洪朗终究生出了敬佩之情,与其他官员一同语气洪亮地应道:“谨遵相公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