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我军夺取罗兀城!”

    “报!驻守在银州的西夏援军,被我军于马户川击溃!”

    “报!!辽东大延琳反了,已占据辽阳府!!”

    狄进和杜衍立于堂上,听着传令的士兵一轮轮通报,而最后那句叫囔得最高,众人的反应也最大:“呦!辽国有人起兵造反了?”

    那可是兄弟之国啊,出了这等事,大伙儿顿时眉飞色舞,说不出的乐呵,高兴得今晚恐怕要睡不着觉。

    杜衍更是老怀大慰:“仕林料事如神,一切真如你当时所言!”

    “杜公过誉了!”

    狄进确实在辽国内乱上助了一把力,但以他的地位和功绩,这等事是不必承认的:“国家内乱,终究不外乎三点,政治腐败、百姓困苦、军队衰弱,而辽东的矛盾重重,还要更增一条,各族混居,契丹盘剥过甚,方有今日起义军如燎原之势,在辽东蔓延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是啊!我朝亦要引以为鉴!”

    杜衍颔首抚须,又请教道:“依仕林之见,辽东之乱,会持续多久?”

    “大延琳来势汹汹,各地都有呼应,连之前被辽主火烧王城的高丽,都按捺不住了……”

    狄进仔细看完信报后,沉声道:“即便萧孝穆再通军事,非一年半载不能收复辽阳府,若说完全平息,则要更久!据我预估,两年之内,辽国都要被辽东的局势所牵绊,无法干涉我朝战事了!”

    杜衍欣然:“好!好!如此一来,当真是我朝收复河西的天赐良机啊!”

    如果完全以辽国的局势来看,大延琳的造反操之过急,辽帝身体固然很虚弱了,但头脑显然还是清醒的,第一时间将被元妃疏远的萧孝穆,调去辽东平叛。

    如果是辽帝死了,太子继位,元妃和皇后死掐,能否有这么正确且迅速的应对,就很难说了。

    但放眼整个大局,倒是正好帮了宋朝这边的大忙,以致于杜衍兴奋过后,马上拟奏劄,呈报中书。

    狄进则走出大堂,第一时间吩咐机宜司,前往雁门关外进行准确的查探。

    大荣复快马来回,得到了一个不出所料的消息:“萧惠退兵了!三万骑兵已经撤离了西京道!”

    “很好!”

    狄进早就看清楚宋辽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懦夫游戏,谁先怯弱,谁先退让,谁就是输家。

    但宋廷上看不透的是大多数,或者说很多人不敢赌,那辽军囤聚于关外,终究是一個压力,此时一去,就海阔天空,可以全力对付西夏。

    大荣复由此还带来了一些消息:“萧孝穆所率的辽军与大延琳的起义军初战,副部署萧蒲奴轻敌迎战,被起义军所败,如今起义军声威大壮,看来这次我渤海,真的复国有望了!”

    他的语气,既带着振奋,又难免有些失落。

    渤海复国有望,但那个光复国家的,并不是自己……

    “辽军平叛,初战受挫么?”

    狄进听了,却不觉得这就是渤海复国有望的好消息,安慰道:“渤海人想要复国,需前仆后继,数代努力,大延琳的起义或许只是拉开了一场浩大的序幕,后面还会有更多的抗争!”

    大荣复目光微动:“下官明白了!”

    狄进道:“将这个消息,以契丹文写就,散入银夏各部,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内,告诉那些党项部族,辽国自顾不暇,再也不可能来救西夏了!”

    “是!”

    大荣复领命去了。

    在宋朝大军压境,直逼银夏时,李德明虽然及时地前来坐镇,但他稳定人心的方法也不会多,无外乎两种。

    一是李氏的旧有威望,二是辽国不会放任河西被宋人占领。

    前者是李继迁、李德明两代的统治积累,短时间内确实撼动不了,但光有这点也不够,必须求助于外力。

    所以李德明反复强调,只要在这个冬天守住银夏,辽国一定不会让宋人得逞,宋军必定会无功而返!

    可现在辽国爆发内乱,辽军于雁门关外撤退,就基本上断了短期内得到辽人援助的念想。

    就算这些人一时半会不动摇,李德明恐怕都要对各部的忠诚产生忧虑,这般上下相疑,患得患失,西夏军的战力势必又下降一个层次。

    前线的战报源源不断地传回,后方的军需补给源源不断地送出,眼见着冬日的寒风越来越冷,机宜司在前线的又一位提点回归。

    眼见风尘仆仆,一年不见好似苍老了五六岁的雷濬来到面前,狄进都颇为激动:“雷提点,此行功勋卓著,辛苦了!”

    雷濬重重抱拳,哈哈一笑:“不苦不苦!我能去夏贼的老巢走一遭,也不枉我父从小的教导了!”

    机宜司三位官员来到前线后,刘知谦坐镇西北,统筹全局,大荣复往河东,兼顾辽夏谍探,雷濬则寻了个机会,干脆亲自前往西夏的老巢,兴灵之地。

    在得知这个消息时,狄进都是一惊。

    以雷濬如今的功劳和地位,完全没必要这么冒险,但他的深入腹地,并非纯粹的为求立功,而是从小耳濡目染,受到雷老虎对西夏戒备的影响,不愿错失这个大好机会。

    也正因为雷家与党项人早有接触,雷濬有惊无险地回来了,第一时间前来禀告:“相公,李德明战败后,回归兴灵,整顿军务,安定人心,如今后方已是稳住了……”

    狄进道:“李继迁当年占据灵州以后,就着手于开渠垦荒,把在战争中虏掠来的大量人口安置在那里,扩大农业,发展经济,使得那片拥有瀚海地形保护的区域,变成了李氏政权的大后方,反而他的家乡银州和夏州一带,沦为激烈交锋的前线,这种高瞻远瞩的策略,能让李德明稳住阵脚,并不奇怪!”

    “是啊!七百里瀚海真是天然的屏障,易守难攻!”

    雷濬亲自去了一趟兴灵之地,也深刻地体会到那里有多么难以攻打,沉声道:“卫慕一族也被李德明分化打压,原本亲近我朝的族人,多数都被处死,剩下的则被关押,我观察后,觉得营救出来的效果也不大,便没有轻举妄动!”

    “你做得很对!卫慕氏的作用不在现在,而是等到李氏政权分崩离析后,如何收拢剩下来的党项各部,到时候才会用的着他们……”

    狄进点了点头,又问道:“李德明带着其子李成嵬来了银夏,后方的兴灵交予哪位臣子坐镇?”

    雷濬目露怪异之色:“确有臣子坐镇,但那些只是摆设,我以为真正安定兴州人心的,是居于青羊宫内的‘上师’!”

    “哦?”

    狄进眼睛微微眯起:“仔细说一说!”

    雷濬沉声道:“青羊宫专为祭祀青羊神之用,据说这青羊神已经展现出数次神迹,祈雨占卜,无所不应,由此兴灵之地的民众,家家户户都祈求了信物,悬于屋外,日日祭祀!”

    “那位能够沟通青羊神的‘上师’,也让李德明敬重不已,其妻卫慕氏曾不止一次入青羊宫内祈福,其子李元昊则被‘上师’点拨开悟,自小聪慧过人。”

    “不过李德明虽有意让‘上师’在前朝任职,却被其婉拒,连自由行走于宫城的权力,‘上师’都未使用过。”

    狄进听到这里,开口道:“也即是说,此人深居简出,在兴灵固然拥有偌大的声望,亲眼见过他的却少之又少?”

    雷濬道:“不错!应该说除了李德明一家,外加身边两位亲近的‘侍者’,其他臣子都没有亲眼见过这位‘上师’,入宫祭拜时,都隔了一层帘布,只能窥到一道伟岸的背影!”

    狄进又问:“青羊宫是何时建立的?青羊神的信仰在西夏流传了多久?”

    雷濬道:“青羊宫是随着王城一起建立的,青羊神的信仰早在河西流传,但原本信奉者寥寥无几,直到这位‘上师’出现,展现出与青羊沟通的神迹,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也就是近十年的事情吧!”

    狄进目光闪动,若有所思起来。

    雷濬道:“相公,此人会不会就是‘组织’的首脑‘司命’?”

    狄进分析道:“‘司命’是‘组织’内最神秘的人物,那东南的‘世尊’还与弥勒教有所关联,存在着追查的线索,‘司命’则是漂泊四方,居无定所,这样的人就算因为某个原因,停留在了西夏,如何会大张旗鼓?”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反其道而行之的可能。”

    “‘司命’要在西夏做某件事,借李氏政权的力量,就不能太过低调,青羊神的祭祀是此人一手炮制,‘上师’正是一个靶子,引诱有心追寻‘司命’之人接近,以守代攻……”

    目前的情报太少,凭空猜测并无作用,狄进说到这里,再度问道:“这位‘上师’在兴灵之地威望显著,银夏各部又如何?”

    “这……”

    雷濬想了想道:“银夏也有信奉青羊神的,但相比起兴灵就少了许多。”

    “这就是深居简出的弊端了。”

    狄进淡淡地道:“在兴灵时,由于李德明全家对于这位‘上师’都很尊重,他可以藏于青羊宫内不露面,更增几分高高在上的神秘感,但到了银夏,大伙儿见都没见过这位,也没有看到李德明对于‘上师’的崇敬,只听一个虚名,自然就无法理解此人的地位……”

    雷濬怔了怔:“可‘上师’坐镇的是兴州啊!”

    狄进提醒道:“站在党项人的角度,李继迁的老家银夏之地,被用来作为抵挡宋军的战场,陷入一片战火之中,如今兴州这片后方重地,却被一个不知来历的‘上师’把持……”

    雷濬明白了,眼珠转了转,低声道:“要不机宜司干脆放出消息,这位‘上师’是谍细,当年卫慕氏遇害,就是此人所为,如今占了兴州,随时准备开城投降,迎接我朝王师?”

    狄进稍作沉吟,摇了摇头:“此举确实可乱党项人心,但一来揽罪上身,后续难料,二者卫慕氏之死是宋夏之争的开端,万一让党项人觉得这自始至终都是我朝的阴谋,激发了他们拼死抵抗之心,反倒不利于攻取银夏后的统治!”

    雷濬心头一凛:“是下官考虑不周了!”

    狄进道:“机宜司接下来在银夏地区,散布青羊宫‘上师’的消息,只作陈述便可,不必添油加醋,有不信奉青羊神的部落,自然会因此生出反感之心,毋须我们推波助澜!”

    “是!”

    雷濬领命而去。

    各路情报不断整合,狄进回归沙盘前,拿起一杆自制的小小旗帜,在上面写了青羊宫三字,插在了兴灵之地。

    少数民族的政权,往往与宗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大多是佛教。

    似青羊神这种祭祀,说得难听些,就是淫祭邪祀的玩意,居然能登堂入室,成为令王都朝臣信服的信仰,实在了不得。

    “‘司命’……会如此大张旗鼓的行事么?”

    “即便不是‘司命’,这位‘上师’与‘组织’之间,应该也存在着某种关联!”

    “李元昊身上的那件金丝软甲,卫慕氏离奇的身亡,‘组织’由西域得来的各种原料,都落在此人身上!”

    狄进想到这里,吩咐道:“去将甘谷族长乜罗请来。”

    一个时辰未到,在外的乜罗就匆匆折返,来到堂前:“下官拜见相公!”

    “不必多礼!”

    狄进开门见山:“唤你来是有一事相询,你可听过西夏之地,有一位祭祀青羊神的‘上师’?”

    “听过!”

    乜罗即刻点头,眉宇间更是一动:“相公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此人也是‘组织’的一员?”

    狄进坦然道:“我有所怀疑,却无证据,你可有根据?”

    “有!下官见过‘上师’赐予各部的药物!”

    乜罗眼神左右扫了扫,见堂中没有外人,便低声道:“下官为番人各部祈福时,所燃的焚香,所备的药物,与那些同出一源,皆是迷惑人心,长久以往,产生依赖之物!”

    狄进道:“你因此怀疑他与‘组织’,甚至与‘司命’有关?”

    乜罗沉声道:“‘司命’不可能直接抛头露面,定有调教的忠心传人,替其执掌祭司权势,‘上师’就是如此,但此人越是醒目,抓到他后,能问出的消息恐怕越少,还得拿下‘锦夜’,才能拷问出关键情报!”

    狄进目光微动:“听伱之意,有所收获了?”

    乜罗语调上扬:“下官正要禀告相公,族中散出去的眼线,昨日在杨家城南看到一个戴着斗笠的高瘦汉子拐入一条偏僻的小巷,所经之处隐隐有美酒的气味,从特征来看,有可能就是‘锦夜’!”

    狄进平静地道:“但他不会这么轻易被人抓到踪迹,不是么?”

    “是!”

    乜罗正色道:“下官很清楚,这个刽子手极为难缠,他若故意暴露行踪,那便是诱敌之计,想要除去我这个弃暗投明的‘组织’叛徒!但他要杀我,我也要拿他,而在麟州境内,他可用的人手绝不及我,我不用正式出面,只要不断加派人手便可,这场较量足以应下!”

    狄进知道这位投靠朝廷后,免不了立功心切,也没有一味的泼冷水,话锋一转:“英夫人一案,你查得如何了?”

    乜罗收敛情绪,沉稳地道:“相公明鉴,下官根据巴鲁那条线查下去,发现之前确实有人故意提供线索,让我们知晓,无论是巴鲁的意外身亡,还是他与英夫人的关系,都别有隐情,但再往后面查,就没什么新的进展了!而另一条线索,当年英夫人举族逃来麟州,原本也应该有接应人,也被查出来了,只不过有些古怪……”

    狄进见他吞吞吐吐,直接道:“现在不是正式的记录在案,只是对于案情的猜测与探讨,你尽管说来!”

    乜罗定了定神:“这家人是筚篥族,是麟州番部中排得上号的大族,然事后查明,其父出身武德司,现在应该叫皇城司?”

    狄进奇道:“接应‘英夫人’的,是皇城司的人?”

    乜罗观察着他的神色:“是!”

    “如此说来,英夫人也有出身皇城司的可能……”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但狄进仔细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雷老虎表面上是并州富商,地方豪强,与江湖来往紧密,实际上是皇城司察事,将军曹玮身边的亲卫,安排在并州专为防备西北的夏人,一旦夏人有异动,可以随时向朝廷禀告。

    英夫人同样是并州的江湖名宿,拥有偌大的声威,而等到她离开后,江湖威望由姐姐狄湘灵接替,地方豪强则是雷老虎一言九鼎。

    想要印证这点不难,一封书信快马送往并州,就可以询问雷老虎,英夫人到底与皇城司有没有关联,而狄进同时吩咐道:“将筚篥族的供词记录下来,拿给我看!”

    很快一部供词归纳而成的厚厚笔录,放在了桌案上。

    狄进抽出时间,细细翻看,发现被套话之人明显口无遮拦,有的话语甚至触目惊心:

    “先父出身武德司,深受器重,手握生杀大权,处置个小小的地方官员,都不用禀告!”

    “我胡吹大气?我族为何到这偏僻之地?呵,还不是为了追查那场大案的贼子!”

    “什么案子?世上再无一起案子,比它重要,我敢说,怕是你们不敢听啊!”

    “也罢……现在早就无人在意了……新朝之上,还有谁记得先父这些昔日忠心耿耿,为了官家分忧的部下啊!”

    ……

    “武德司……皇城司……旧案追查……英夫人……”

    看到这里,狄进合起供词的笔录,脑海中的线索串联,缓缓浮现出四个字来:“烛影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