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公!”

    石州城府前,狄进带领一众官员,迎接秦风路车队的到来。

    确定了野利氏有投降之意,并准备交出李德明父子,狄进第一时间上奏京师,同时也书信河东路和陕西四路,将最新的战况共享。

    从职位上来说,他身为经略安抚副使,固然是经略相公,但正式招降,接受敌对政权俘虏时,该由至少一位正使出面。

    从功劳来看,由他出面也完全没问题,毕竟战场瞬息万变,是他亲来定下大局,何必让别人显眼。

    但狄进无需贪功,更不做越俎代庖的事情,越是关键时刻,越要讲究规矩,任谁都挑不出理来。

    河东路自是交予杜衍,但杜衍婉拒,依旧坚守麟州,做好河东禁军的后勤守备工作,而陕西虽分为四路,最高执行长官依旧是范雍,范雍未到,来的则是秦州知州兼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夏竦。

    一年多的时间未见,这位已是满面风霜,养尊处优的宽胖身体也瘦了一圈,整个人老了有七八岁。

    曾经的参知政事,堂堂副宰相,自请来到西北吃沙子,还是令人钦佩的,而相比起历史上的夏竦,被前线战败拖累,得了一个“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的羞辱评价,灰溜溜地回归朝堂,此次他亦是雄赳赳气昂昂而来。

    “狄待制,风采依旧!”

    夏竦先是正式见礼,然后满面笑容地探出手,亲热地拉着他一并进了府内:“老夫在途中接到战报,我军主力已然将盐州周边团团围住,准备将断了退路的兴灵十万援军彻底留下,仕林亲至前线,果然神机妙算,非同凡响啊!”

    狄进道:“万不敢当,我赶至石州,也是听闻李德明病倒,想来夏贼军心动摇,方有此番尝试……”

    “仕林太谦虚了,所谓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这一计堪比千军万马!”

    夏竦抚须笑道:“断绿洲水源,逼降野利氏,实乃妙招!野利氏降了,那我军便可兵不血刃地拿下夏州,野利氏不降,其夏州城外的堡寨也被我军拔除了大半,西夏军士气低落,难以出城野战,我们便是围点打援,待得将援军彻底消灭,其城内不攻自破,此战至此,已是胜券在握!”

    狄进依旧保持微笑:“也是仰仗诸位将军指挥若定,全军上下万众一心!”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夏竦眼见对方毫不动摇,就是不揽功,识趣地打住了话头。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挺佩服这位的决策,也愈发忌惮对方的能力。

    在夏竦看来,关键还不在于如何灭西夏,还要让群臣满意,功劳分配到位。

    招降敌酋,兵不血刃地夺取夏州重地,会令朝堂上的文臣极为欣然,但如此一来,武将就没了功劳。

    而现在招降野利氏,接收夏州城,再攻灭没藏氏的援军,军中上下渴求立功的心愿也满足了,可谓皆大欢喜。

    “整顿河东,攻陷银夏,此番前线之功,又是以此子为首了!”

    夏竦一直对狄进的所作所为颇为关注,本以为对方位于麟州,没了出风头的机会,没想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短短十日不到,就一举定乾坤。

    现在他此来,反倒是有占便宜的嫌疑,要把握住分寸,不能损了名声。

    来到堂中,两人入座,过了一遍具体的招降流程,夏竦又提出了一个担忧:“李德明如今病重,一路送往汴京,可会有所不测?”

    狄进道:“我已命人特制马车,抵御寒风,一路慢行,尽量减少颠簸,然李德明身体确实虚弱,难保不会中途病故……”

    夏竦凝眉:“只怕消息传回河西,被有心人鼓动,不利于朝廷接下来的统治啊!”

    狄进道:“党项李氏在夏州历经上百年,根深蒂固,一朝倾覆,必定是有波折的,恐怕来日还会有些复国风波,正如辽东的渤海遗民那般……”

    这不是危言耸听,远的不说,历史上北宋第一次在哲宗朝灭青唐吐蕃,也不是行百里者半九十,在最后十里时功亏一篑,而是已经成功了,又被青唐吐蕃反扑,后来到了徽宗朝才将之彻底灭掉。

    现在西夏灭亡已成定局,但宋朝能否将河西安然收入囊中,还是未知之数,类似西夏这种割据一方的政权,会不会死灰复燃,也要看宋廷对于番人的管理力度。

    攻城掠地,战争胜利,是第一阶段。

    如何治理当地,管理好文化不同的番人各部,将战争成果转化为真实国力,才是第二阶段。

    而往往这第二阶段,比起第一阶段,更加困难。

    历史上的李元昊就是没办法完成后一步,每每战场上取得胜利,却捞不到多少实际好处,西夏才会越打越弱,国力疲敝,民不聊生,最后自己也惨死于宫廷内乱中。

    狄进对此有所警惕,却不过分担忧:“契丹对各族剥削过甚,故而有此起彼伏的反叛,渤海遗民的动乱不是开始,也不会是结束,我朝当引以为鉴!”

    夏竦抚须:“仕林的《定边十策》,不是早就对安抚番民,化夷为汉,有着切实可行的举措么?”

    狄进恳切地道:“若无夏公启发,《定边十策》难以问世,在我心中,最适合安定河西的,是夏公!”

    “哦?”

    夏竦见对方语出真诚,目光倒是闪烁了一下,河西之地时隔三百年重回中原怀抱,接下来的地方执政可谓举足轻重,对方准备支持自己?

    但迅速权衡了一下利弊,夏竦又苦笑道:“老夫也愿经略河西,然此地终究是苦寒之地,老夫的身体……唉!怕是撑不住了,岁月不饶人啊!”

    他前来西北,并非真的为国为民,而是要以前方战功为跳板,成为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宰相。

    现在西北大局已定,功劳已经足够,再在河西耗上数年,反倒是得不偿失,还是回归中枢,重入两府,来得稳妥。

    “可惜……”

    狄进对于夏竦的人品不看好,但看重对方的执政能力。

    以这位灵活多变的手段,比起多谋少成的范雍,和生性偏于守旧的杜衍,能够更好的坐镇河西,应对层出不穷的局面。

    可惜人各有志,狄进稍作试探,也明白对方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打住了话头,同样琢磨起接下来坐镇河西的官员来。

    如果老一辈的能臣不愿,那也可以将新生代的官员,安排到合适的职位上,予以历练。

    如范仲淹、韩琦、王尧臣、文彦博……

    还有包拯、公孙策、狄青……

    这些要么是本就在历史上于西北执政,发挥过举足轻重作用的,要么则是能力和见识的上上之选,有他们在,狄进也能放心托付大局。

    夏竦没想到对方已经准备安排自己人了,倒是借着这份示好,开始拉近关系。

    哪怕心里面不喜这位三元魁首,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说此前京师之中,狄进还是未来可期,在自己面前要低上几头,经历了此番西夏战事后,这位的威望和地位已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固然和宰执还不能相提并论,但即使是宰执,也无法在对方面前托大,除非对方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必然是要被打落尘埃的,否则夏竦会一直维持这份好关系,绝不会流露出半分恶意。

    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半天未到,机宜司那边就有通报:“野利氏来报,已将李氏父子送出夏州!”

    “投降得如此迫不及待,这就是党项的臣子!”

    夏竦嗤笑一声,做出邀请:“仕林,我们就去见一见那位夏王吧!”

    “夏公请!”

    “哈哈!请!”

    交人的地点不是夏州城外,野利旺荣终究忌惮李氏在党项人心目中的地位,再加上卖主求荣不是光彩事,干脆让杨守素带领一支队伍,直接将送出城来。

    包裹得严严实实,将寒气完全抵御在外的马车,驶入交接地点,狄进对着低眉顺眼的杨守素点了点头,跟在夏竦身后,来到马车前。

    夏竦也不畏惧,亲手掀开马车门帘,就见一位老者卧在厚厚的被褥中,左右依旧被野利家的侍从守着。

    此时两名侍从弓着腰走了出来,狄进和夏竦进入车厢,俯视对方。

    狄进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德明。

    在他眼中,这只是一位病弱削瘦的老者,看不出半点威仪,但西夏如果能立国,这位却是当之无愧的太宗,为李元昊攻宋打下了坚实的国库基础,当然父亲攒钱,儿子花得从来不心疼,也被挥霍一空。

    现在他们却是连挥霍一空的机会都没有,李德明的目光在夏竦的身上落了落,又打量了一番狄进,缓缓地道:“罪臣李德明……见过两位宋廷官人……还未请教?”

    不愧是伏低做小,哄得真宗高高兴兴的西夏王,一句罪臣之称,就尽显形势比人强的真谛。

    夏竦面容肃然,摆出上国的派头:“本官秦州知州兼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夏竦!”

    狄进面容平和:“麟州知州兼河东路经略安抚副使,狄进!”

    李德明缓缓点头:“两位相公之名……罪臣早有耳闻……不知是哪位相公……押送罪臣……去汴京……”

    夏竦目光闪了闪:“这就不劳阁下操心了,自有精锐护送你一路进京!”

    李德明顿了顿,喘了口气:“劳烦两位相公……让犬子来此……有些话说了……可以免除风险……”

    夏竦微微皱眉,看向狄进:“狄待制之意呢?”

    狄进道:“不妨一听。”

    “带人来!”

    不多时,李成嵬被带了进来,见到躺在榻上的李德明,泪水又簌簌而下。

    李德明懒得教训儿子,淡淡地道:“你将……为父之前……说的话……告知两位相公……”

    李成嵬止住啼哭,咽了咽口水,将之前父王所说的青羊宫隐秘,一五一十地复述了遍。

    “卫慕氏之死与青羊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上师’设‘护令’,请‘青羊神’上身,用药过量,以致于身亡……青羊宫已经尝试了数以百计的‘护令’,期间需要西域药物,故而在战事发生后,也未曾离开……”

    狄进仔细听完,顿时明白了李德明的顾虑。

    基本可以确定,青羊宫就是“组织”位于西夏的据点,而这位夏王之前的打算,是让李成嵬联系“组织”,借助对方的力量,将父子两人带出去,送回兴灵。

    但他苏醒得慢了,野利旺荣先下手为强,已然将他们交出。

    既然落在了宋人手里,单靠“组织”的人手,救人是办不到了。

    再强的江湖高手,也无法在宋军的护卫下,将这一個病弱老者,一个无能的党项贵族安全救走,还要摆脱追兵,送回后方的兴灵。

    既然救不出来,要坏事,就得杀人!

    将李德明和李成嵬父子杀死在途中,西夏的局势就有再度反复的可能,继续拖延时间,争取让“组织”安然撤离的机会。

    “区区一伙祭司,能有这等能力?”

    夏竦脸上浮现出不信,显然觉得一股地方上的宗教势力,有刺王杀驾的能力,实在是危言耸听:“李德明,你夸大其词,也不可能拖延时间,还是乖乖上路吧!”

    李德明缓缓摇头:“罪臣没有夸大……青羊宫内的高手……与贵国还有干系……最初他们是出自贵国皇城司……”

    狄进目光一凝,夏竦也沉下脸来:“皇城司?”

    李德明道:“自我父夺取灵州以来……就有皇城司谍细潜入……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除去了一部分……剩下的假托信仰……青羊神的祭祀……从那时开始盛行……”

    夏竦喃喃低语:“皇城司谍细在西夏伪装成青羊神祭司?”

    狄进知道,皇城司也有辉煌的时期,尤其是太祖高祖两朝,谍细潜伏于敌国之中,身份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而假托宗教信仰,确实是一条极佳的潜伏道路,信徒最为盲从,可以用来源源不断地获取情报,关键时刻更能掩护撤退。

    夏竦同样清楚这些,却依旧不太相信,质疑道:“如你所言,青羊神是皇城司所设,那你为何要纵容它壮大?”

    李德明道:“发现得晚了……那时青羊神在灵州……已经有了数千信众……我初继任夏王之位……内忧外患……不敢直接动手……便用了一人……内部取代祭司的位置……”

    夏竦面容肃然起来:“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上师’?”

    李德明道:“起初不是……皇城司的人知道暴露……也知我有所顾虑……将我安排的祭司害死……经过三代祭司……‘上师’才出现……”

    “‘上师’手段了得……而那时贵国朝廷……似乎也不再重视皇城司的谍报了……皇城司的人手终于被压下……”

    “可青羊宫的势力彻底壮大……有上万信众……在兴灵……影响广泛……很快……我就指挥不动‘上师’了……”

    夏竦皱起眉头,隐隐察觉到西夏的局势,恐怕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便有些不太想问了。

    在他看来,无论是地方宗教,还是皇城司的谍细,都不值得过于重视,至少不能影响自己的回京仕途。

    狄进却接了过来,直接道:“依伱所言,青羊宫最初由皇城司所设,后由‘上师’接管青羊宫,影响力不降反增,那么你的正妻卫慕氏遇害,青羊宫又在里面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李德明默然片刻,叹息道:“我怀疑……青羊宫内的皇城司人员……没有被全部除去……贵国使臣来访……命我儿李元昊上京……就是这群人借机……害死了我的妻子……表面上……是为我儿找到了拒绝的借口……实则是让战事不可避免……”

    狄进默默点头。

    确实是如此,宋廷当时有许多人还对西夏的乖顺抱有期待,或者说他们心中不愿意开战,以致于一厢情愿,觉得党项李氏可用诗书礼仪教化,维持相安无事的边境状况。

    但卫慕氏一死,再也没人这么说了。

    那可是李德明的正妻,李元昊的亲生母亲,居然就被害了,还要将罪名扣在宋使公孙策头上,双方的关系瞬间交恶,党项李氏的狼子野心也显露无疑。

    后来狄进出使辽国,令辽夏反目,西北战事就顺理成章地展开。

    如果从结果论看,确实达成了目的,只是这手段,未免太过极端!

    狄进想了想,开口总结:“所以你的猜测是,青羊宫内,有两股势力。”

    “一股是以‘上师’为首,宣扬护令请神,渴求西域药物,为此不惜在接下来的路途中刺杀你们父子,只为阻止我朝收复兴灵!”

    “另一股则是当年皇城司留下的力量,希望重回我朝,卫慕氏被他们所害……”

    “现在你说出这些,除了担心入京途中遭遇危险外,还有何所求?”

    李德明闻言精神一振,声调上扬:“罪臣有求……贵朝朝廷……不可认那群皇城司的恶徒……杀死他们……为我亡妻卫慕氏复仇……罪臣愿以西夏之主的身份……命兴灵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