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个酒壶狠狠地砸在桌案上,里面的酒液溅出,飘出一阵好闻的酒香。

    “杜康”嗅了嗅鼻子,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将头缓缓低下,埋在胳膊里,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曾经的京师第一佳酿,锦夜白?看来你在怀念你的大哥啊!”

    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杜康”身躯一震,猛地抬起头,瓮声瓮气地道:“我没有!”

    “我又不是‘司伐’,你怕什么?”

    来者是个目光灵动的汉子,自来熟地坐下,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发出赞叹的声音:“好酒!好酒!这般佳酿,可不能糟蹋喽!”

    “杜康”眉头皱起:“‘百工’,你不在‘司伐’手下听命,跑到我这里来作甚?”

    “百工”摇头晃脑:“听命?还有什么命令好听的?‘天命神石’的布置,耗了我多少精力,结果却被人轻松化解,唉……喝酒!喝酒!”

    “杜康”摇了摇头:“‘司伐’不会就这么算了,你还是莫要说这等话……”

    “兄弟,你这是被吓住了?”

    “百工”看了过来,笑嘻嘻地道:“伱我都是忠心于‘组织’的,‘司伐’是不会对我们如何的,不比那‘锦夜’……”

    “杜康”的脸色陡然沉下:“大哥他……‘锦夜’他难道就对‘组织’不忠?”

    “百工”依旧笑着,反问道:“难道忠?”

    “杜康”嘴唇颤了颤,哼了一声,把话咽了回去。

    “好!好!不说那些烦人的,来,干!”

    “百工”开始劝酒。

    当一杯接着一杯的酒水下肚,“杜康”终于压制不住心中的话,涩声道:“‘锦夜’自从接任锄奸之责,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不是在清除叛徒,就是在清除叛徒的路上,何曾有片刻休息?结果却……却……唉!我对不住大哥啊!”

    “百工”听着,也有些唏嘘:“我虽然没有与那位见过面,却也听说过他的大名,‘组织’内的‘人使’可是闻之变色啊,就连我们这些有称号的,都不愿意面对!如今听他落得这么个下场,确实有些悲凉,你觉得,他的尸体会被官府悬在城门口示众么?”

    “住嘴!别说了!”

    “杜康”将酒盏狠狠一放,厉声喝道。

    “百工”叹了口气:“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但官府若是真的这么做了,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杜康”脸色数变,喃喃低语,最后又将头埋了回去,发出呜咽的声音:“别问了……别问了!”

    “唉!”

    “百工”见状,再度叹了口气,拍了拍这位的肩膀,起身离去。

    待得脚步声逐渐远去,“杜康”却陡然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他消失的背影,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仰首饮下。

    若官府真的要将大哥悬尸于众,他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将尸体救出,入土为安!

    ……

    半個时辰后。

    “百工”来到一间宅院里,对着屋子恭敬地弯下腰:“禀告‘司伐’,‘杜康’对于伏击‘锦夜’,心怀愧疚,却也不敢贸然行动,只是借酒消愁,不断抱怨!”

    “司伐”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妇人之仁,你近来盯紧他,切莫让他坏了大事!”

    “是!”

    “百工”领命后,顿了顿,忍不住问道:“‘天命神石’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么?”

    他作为深度的参与者,十分清楚,围绕着这块天降的祥瑞,“组织”做了多少准备,甚至从青羊宫建立之时,就有谋划,后来不断完善细节。

    “百工”有自信,相比起地方上那些糊弄人的祥瑞,这块神石绝对挑不出毛病来。

    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否定神石的真伪,直接把祥瑞预兆的目标,转嫁到了辽国那边,让他们的一应准备,全部落了空。

    即便如此,“百工”也相信,“司伐”会带领他们重新闯出一片天,实现那个惊天动地的伟大图谋!

    “司伐”的回答没有让他失望:“当然不会放弃,兴州城内的风言风语,影响不了真正的大局,汴京已被惊动,监军杨怀敏正在快马加鞭,往兴灵赶来,等到他抵达这里,就是将神石转交之际!”

    “百工”精神大振:“太好了,让这个拥有监军之权的太监将祥瑞交上去,倒要看看谁敢阻止!”

    “你莫要小觑了朝廷官员对于皇权正统的维护,肯定会有人阻止,甚至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敢杀内官!”

    “司伐”平静的语气传出:“保护好杨怀敏,让他将神石平安送回京师,进献给太后,一切就将重回我等的掌控!”

    ……

    “驾!驾!”

    杨怀敏策马飞奔,一路疾行。

    去年北上,他被任命为河东路经略安抚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代天子监督军内大小事务,当时的心情是激动不已的。

    但现实扇了他一个大逼兜,西陉寨上辽人尸体堆成的京观,狠狠地震慑住了心神,想要拿捏狄青,却发现此人是官家的部将,最后又被迫在杨业的庙宇里祭拜。

    一通下马威走下来,趾高气昂的监军成了点头哈腰的跟班,哪里还敢指指点点,剩下的全是唯唯诺诺。

    后来杨怀敏实在受不住那窝囊气,自请回京复命。

    而今,他又回来了。

    即将面对的,依旧是那位三元魁首,经略相公!

    “唉!早知如此,就该如任守忠般,一直留在大内,何苦费心费力地出来?”

    “不过若是真的办好了这件差事,老奴在太后眼中,也是无可取代了!”

    “狄相公……狄三元……狄进!雁门关上,你给老奴的耻辱,老奴终究要讨回来!”

    当兴州城的轮廓出现在视线之中,杨怀敏勒了勒缰绳,放慢马速,侧头看向身后一众精锐的护送队伍,想着一路上军中将士敬畏的表情,觉得自己又行了。

    上一次,他是为了国事,事情办坏了,没人庇护他。

    可这一回,他是奉太后之命,前来细看那祥瑞的,谁敢给他脸,那就是与执政太后过不去,临朝称制十多年的太后,决不会饶了那等忤逆犯上的罪臣!

    想到这里,杨怀敏顿时挺直腰,昂起头,在前呼后拥下,底气十足地进了城。

    此时的兴州城,仍然很空阔。

    能够容纳三十万居民的偌大城池里,大约只住了十多万人,而大多数党项贵人都藏在家中等着长头发,走在街上的多为宋军和汉人,反倒显得秩序井然。

    杨怀敏见状,哼了一哼。

    他如果不是回京,而是跟着河东路大军一路西至,那么灭西夏的功劳就有一份,这浓墨重彩的一笔,能让他的位次瞬间压过任守忠,成为无可置疑的大内第一人。

    可惜啊可惜!

    都是狄进的错!

    恨意正自翻腾,前面一行人经过,杨怀敏视线落在为首的将领身上,眼中一喜,赶忙开口唤道:“呦!这不是葛太尉么!”

    那人正是葛怀敏,闻言看了过来,面色微变:“杨都知?”

    两位怀敏见面,葛怀敏心头歪腻,一个阉人,和自己取了同样的名,偏偏还得拍马相迎,抱拳行礼:“哪阵风把杨都知吹来了?我未能远迎,失礼失礼啊!”

    杨怀敏则满脸堆笑,亲热地道:“葛太尉切莫折煞老奴,老奴是下人,哪能劳你这位开边拓土的名将相迎呐!”

    葛怀敏表情舒缓了些,但依旧不失警惕:“杨都知来此是……?”

    “老奴日夜兼程,穿过这茫茫沙漠,好不容易赶来这里,自是宣读旨意的!”

    杨怀敏说着,笑容突然一收:“泾原路都总管葛怀敏,接旨!”

    葛怀敏即刻下马:“臣领旨!”

    “闻大军克服兴庆,天人有感,兆发灵心,化一方奇石,有祥运绵长,超于千里之瑞,当进献此物,不容有失!”

    杨怀敏一板一眼地将这段拗口的话背了出来,语气里满是得意:“这是太后他老人家亲口所言,葛太尉可明白?”

    且不说那位经略相公狄进,前线三位执掌兵权的统帅里,刘平、任福都是脾性刚烈之辈,尤其是刘平,进士出身的官员对于内侍一向看不上,背后有着满朝文臣的支持,也完全不惧内官。

    相比起来,葛怀敏家世背景不低,标准的武人勋贵出身,父亲是太尉葛霸,岳父是盟约功臣王超,连襟是御史中丞晏殊,但为人性情是最好拿捏的。

    杨怀敏本就准备从此人入手,现在路上碰到,更是天赐良机,故而迫不及待地宣读旨意,就等着拿捏住一位要员。

    然而葛怀敏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闻言并没有立刻领旨,露出为难之色:“杨都知容禀,臣等实在不知,太后在京师居然听闻了此物,但就在昨日,辽国已经派来了使臣……”

    杨怀敏怔住:“辽国使臣?如今我宋军聚于河北,欲与辽人开战,怎的还会有使臣来兴灵?”

    葛怀敏笑道:“杨都知此言差矣,澶渊之盟一日未破,宋辽依旧是兄弟之国,听说那位辽国太子的生母,元妃娘娘闻得此物后大悦,特意派来了使臣,就为了要将这党项祭司开掘出的石头带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