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浔袖间漫出了淡淡的龙涎香气,掺杂些许酒气。

    他伸手碰了碰她缩在被子里只裸露出巴掌大的脸颊,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还没睡。……冷?裹得这么紧。”

    稚陵呆了一呆,见他已和衣躺倒床上,呼吸一滞,才反应过来什么,轻声道:“臣妾不冷。”

    他若有若无嗯了一声,躺在她身侧,他的身上似乎还沾了雪夜的寒气。

    稚陵已习惯他在某个深夜突然到承明殿来。这个时候,多是外界的事情繁杂,令他心烦,便会来承明殿觅个清净。

    应对这个情况,自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她乖巧跪坐在他头侧,他便就势枕上她的双腿,由她伸出手替他按揉起太阳穴。

    他双眸似睁未睁,寒潭似的,从她垂眼的角度,他这双眼睛比夜色还要黑郁,在浓夜里,只隐约可见反射着明窗雪色的两点微亮。

    不过他眼睑低垂时,浓密长睫,就又将这两点光亮也遮挡了。

    他舒出一口气,道:“还是你这里,朕待着舒服。”

    即墨浔顿了顿,哂笑着:“朕也算‘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了。”

    他在身侧,外头虽有狂风骤雪,风雪声似都显得渺远,稚陵悬着的心咽回肚子里,好似也放松下来。

    可没一会儿,稚陵借着薄薄天光看到他的双眉蹙着,便轻声问:“陛下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唔。”他淡淡应着,沉默了半天,目光微冷,说,“这些年不曾与赵国开战,他们占着南方千里疆土,始终是朕的心病。”

    “陛下这些年休养生息,来日兵多粮足,定能收复河山。”稚陵柔声道,不知他的反应,又疑心自己说错了话,心跳得快起来,才听他慢悠悠地说,“朕有意,这几年厉兵秣马,出兵南下。那些人却极力劝谏朕,……稚陵,你觉得呢?”他长长叹气。

    闲话桑麻一样的闲聊,说的却都是国家大事,稚陵一面心头高兴他愿意说这些给她听,一面却想,可惜她在军国政事上,帮不到他什么。

    她轻声细语,缓缓说:“赵国雄踞江南,屡犯疆境,是为我朝心腹大患。陛下出兵,是为江山社稷,举一劳永逸之功。臣妾父亲生前之志,便是有朝一日,得见王师南定,河山一统。陛下若要出兵,臣妾一定站在陛下这边。”

    她的嗓音温柔宛转,似是江南多雨之地,每逢黄梅雨季,淋在郁郁花树上的潺潺雨声。

    虽学了很久的上京官话,话音里还是有些吴侬软语的缠绵腔调。

    按揉了半晌,他蓦然抬起手按在她的手上,示意她停下,从她的膝上支起了身,说:“歇息罢。”

    稚陵依言照做,替他宽衣解带。

    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呼吸间的酒气要更明显些。

    稚陵不敢越雷池,只是心底挂念生孩子的事,还是小心地靠近他了些。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勾引,只得盼望他自己把持不住,从而……

    即墨浔身周属于男子的气息几乎将她包裹住。

    失眠了数夜,今夜他在,她心中安定放松了许多,自然而然也犯起困,迷迷糊糊闭上眼。

    夜里寒冷,锦被一个人盖还算宽绰,两个人盖就显得拥挤了,况且还是即墨浔这样身形格外挺拔颀长的男人。

    稚陵睡梦里觉得冷了,便下意识往热乎乎的地方挤靠过去,寻了个温暖的地方,埋着脑袋,无意识中还抱住什么滚热的东西,不曾听到身侧人倒抽一口凉气。

    即墨浔睁开眼,平复着呼吸,酒意也清醒了不少。

    侧过眼望去,身旁人小心蜷缩在锦被里,或者说,依偎在他身旁。只有巴掌大的雪白小脸裸露在锦被外,乌黑的长发散满了银青枕上,愈发衬得她的脸细白可爱,蛾眉长而细,睡梦中的眼睫忽颤忽颤的,似是栖息在花枝上的黑蝶翕动着双翼。

    她自然已睡熟,即墨浔望了两眼,移开目光,抬起手伸向自己亵裤里。

    翌日一早,稚陵准时醒过来,胳膊却麻得很,试着动了动,才察觉到自己肩膀上搁着男人的下巴。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翻了个身,他侧过头,下巴就抵在她的肩窝处,呼吸的热气尚且喷在她耳垂,令那块地方都热乎乎的,要烧起来。

    她稍微一动,更是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

    她心慌意乱,几乎瞬间忘记了呼吸,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趁他睡着行了事,他醒来,若是怪罪她,……她这厢思绪万千,哪知即墨浔也已醒来。

    他嗓音有些慵懒,许是才睡醒的缘故,鼻音略重,在稚陵犹豫之际突兀开口,吓得她心脏猛跳一阵:“几时了?”

    稚陵已把方才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柔声回道:“卯时未到。”

    他淡淡支着身子坐起来,稚陵也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下了床,侍奉他起身。

    锦被掀开来,他单薄中衣下,赫然是一块鼓包。他并没有避着她,也并没有当一回事似的,稚陵挪开目光,不想再注意它。

    他坐在床沿,她跪坐在脚踏上正要服侍他穿袜,头顶蓦然传来即墨浔颇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他磁沉的声线:“……手,给朕。”

    稚陵愕然抬眼,伸出手,被他一把抓着细腕。

    不知过多久,他才终于松开她的手,并舒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淡淡说:“替朕收拾了。”

    稚陵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心头一时恍然,不知当作何想。

    恍惚着起身,收回手,掌心磨得已发红灼热,泛着疼。

    他还敞着衣裳,这个模样,自也不宜由其他人看到,她默默地退出门,端了热水和干净绢帕来,跪坐在他腿间,小心替他收拾着。

    近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的滋味,她算是晓得了。

    彤史上添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帝幸裴婕妤。

    彤史光秃秃的,放眼望来,这些年看似都是她一个人侍寝承宠,羡煞了旁人,只是各人却也都晓得,那不过是陛下做做样子,不至于流传出陛下身有隐疾的谣言,动摇人心而已。

    稚陵心里叹息,忽然又想到,虽没有即墨浔身子不行的谣言,却有另一桩谣言——说他出生之时,天有祥瑞,可法相寺的一个和尚,却断言他将来要做半生的鳏夫。

    稚陵寻思着,他十七岁登基,后宫已有这样多女人,何来的鳏夫命。

    即墨浔在承明殿用了早膳后,又道:“昨夜里忘了说,今日朕倒想起来了。”

    稚陵抽出绢帕来替他擦拭了嘴角,眸光盈盈:“什么事?”

    即墨浔呷了口茶,身姿优雅,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天青瓷的茶盏,说:“武宁侯世子钟宴,他虽不是宜陵人,倒是在宜陵长大。不久前他随父平定了东南的几次叛乱,是个可用之才。稚陵,你可认得他?”

    稚陵微微思索以后,摇了摇头,老实道:“臣妾不曾识得……”

    即墨浔漆黑双眼看向她,笑了笑:“只是朕也不知他是否忠心堪用,亦不知他所言真假。今日朕召了他来宫中觐见,你陪朕一起看看。”

    稚陵心头一喜。

    吴有禄在旁听了,寻思着,阖宫上下,陛下最信任的,恐怕就是裴婕妤了。与旁的娘娘说话,多是端着架子,三分真七分假,只有在裴婕妤面前,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从不装出高兴样;烦心就是烦心,从不装心如止水样。

    裴婕妤许是不知,这位武宁侯世子的重要——陛下正要择定征南的主帅人选。可这样重要之事,竟也要问问裴婕妤的看法。

    吴有禄想到,以前陛下也时常让婕妤娘娘避在屏风后,观察对方举止言行,做陛下的第二双眼睛。

    那一回,允州刺史的位置有缺,陛下在两位官员之间犹豫不下,索性叫了他们都来面见。裴婕妤适巧在他身边陪侍读书,便避进了屏风。

    等两人告退以后,陛下随口叹了一声:“今见二人,各有长短,不知如何量夺。”

    裴婕妤便道:“臣妾以为,陛下不必烦恼。”

    陛下示意她继续说,裴婕妤缓缓道来:“允州地处偏南,位临扬江,与上京城有千里之远,君令难达。臣妾观二位大人,左大人言谈求稳而少主见,陛下言出则附,固有积岁累年之功,未必堪主允州守土之责。只怕若遇外事,左大人不敢妄动,反误军机。”

    陛下饶有兴致,问她:“另一位如何?”

    “顾大人年纪稍轻,颇具己见,锋芒掩于内而光华现于外,应陛下之问时,言有切身之例,法有过往可循,博览而重实践,随机应变,机敏警达。允州与赵国隔江而望,事繁多且去国甚远,一州之主,自要胸有丘壑。”

    吴有禄至今也还记得最后陛下还是择了老成的左大人为允州刺史,顾大人为刺史副职允州别驾。没过多久,遭遇急情,左大人的折子飞来上京城时,已被赵军攻破了一道关隘。幸得有顾别驾临危不乱指挥之功,不久击退赵军。

    经此一事,陛下长叹说,朕悔不听稚陵之言。

    那件事后,陛下时常让裴婕妤在屏风后相看,每言必中。这事不为旁人所知,吴有禄想,那些大人恐还不晓得,受召进涵元殿的金水阁意味着什么。

    金水阁的二楼,设了一面六曲紫檀屏风。

    屏风前设了条案,棋盘,宝座,香炉。稚陵望向棋盘,是一部残局,想来应是即墨浔与对方对弈未竟,留存今日再续。

    外头人来禀告说武宁侯世子钟宴到了,即墨浔抬眼,示意她避进屏风。

    稚陵依言转进屏风后,屏风后是连扇绮窗,窗外可见天地素白,茫茫大雪中的宫殿楼阁。风有些大,稚陵紧了紧身上狐裘,已听到有脚步声至。

    “臣钟宴,参见陛下。”

    稚陵看不到他的样子,但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倒令人疑心,年纪并不算老。

    即墨浔的声音也响起:“钟爱卿免礼,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