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子在纪华那里得到的消息是,基于目前抗联队伍被打散了的状态,共产国际会派遣一些在苏联学习的干部回来收拢原抗联战士,派的具体是谁还不清楚,只能见面再说了。南满地区小五子想不出会派谁回来,因为最有可能回来的第三方面军的陈翰章,也在没过年的时候牺牲在镜泊湖畔了。陈翰章小五子比较熟悉,因为老海山就是他的部下。

    接应的地点则在松花江上游旺起镇南部山区,那里是永吉境内,再往南就是桦甸了。也就是说他们逃跑的这些人得翻山走七八十里的山路才能遇到接应。不过有个好条件就是时间由小五子和老尹来定,那边只是会在每月的固定时间派人在接头地点蹲守。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一丝亮白了,两个人在江边唠了半宿,小五子给老尹画了个大概的地图,老尹在吉林这一年也不是白混的,这松花江两岸也都​摸过地形,早听说过那接应的地点,因为那座山的名字很好记,叫做~阎王鼻子。

    老尹领他去了自己的住处,也是个茅草房,里面一看就是跑腿子住的,东西放得很乱,老尹从外屋地拎了半袋苞米面,跟小五子边走边说:“我这边大概能联系三十来个人,没敢找太多人,怕人多嘴杂跑了风。咱们都回去做些准备,哪天找机会再碰头。”

    小五子点头答应。不一会就到了小金宝家门口,老尹却去了大白梨家敲了敲门,过了好半天,大白梨才蓬头垢面地趿拉着鞋出来,老尹把半袋粮食给他,大白梨木然的脸上有一丝感动。

    小五子很是感慨,这鬼地方,连这风尘女子都吃不上饭。

    富二爷出来了,问小五子:“玩得怎么样?”小五子说我和尹大哥一家赢了十多块,”掏出自己的本钱和老尹分给他的十块钱,如现宝一般捧到富二爷面前。富二爷一笑:“你都揣着吧,就当二爷赏你的。”小五子乐癫癫地收好钱,跟在富二爷后面向东岸走去。

    ……

    五月初五,中国传统的端午节。

    东北的老百姓一般都会早早地起来,趁太阳还没出来,去山脚下踩一把艾蒿拿回来插在房檐上。然后去河里打一盆水洗脸,再打些水,煮粽子或煮鸡蛋。

    东北的夏天,天亮得早,三点多钟天就亮了。工地上一般是五点起床六点上工。

    小五子年轻,觉大,不到点不带起床的。可今天,天刚亮就被人叫了起来,日本人下令所有人都去大坝工地上集合​。

    小五子点了点他们组的人,三十个人,一个不缺。走上工地后就看见了一小队日本兵,大概五六十人,全副武装,杀气腾腾,牵着几条大狼狗,已经在高处列好队形了。

    日本兵前面,有大概十二三个人,都被双手反绑着,所有衣物都已被撕成条状,所有人身上都遍布着血淋淋的伤,这些伤一看都是刚刚才受的。有枪伤有刀伤还有被狗咬的咬伤。

    一个日本兵的尉官,拿了一张纸,叽哩咕噜地读了一篇什么稿子,像是判决书一类的东西,然后一名翻译大概译了一遍。简单地说,这些人集体偷了工具逃跑,又打死了一个日军岗哨。都犯了死罪,马上执行死刑。

    逃犯中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身上至少有两个刺刀扎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着血。只有他没有用绳子绑着,因看他的样子已经用不上了。他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两步,一手捂着伤口,另一只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又张开手任沙子从指间流过撒在地上。

    用嘶哑的嗓音说:“小鬼子,别得意,你们就像这风中的沙子一样,早晚有一天会被吹散的。”

    日本军官气冲冲地上前,掏出腰间的王八盒子,顶着他脑门就扣下了扳机,只听“咔哒”一声,枪并没有响,卡壳了。日本军官左手拉了一下枪栓又朝对方头部扣动了扳机,还是没响。

    看着那汉子轻蔑的眼神,日本军官勃然大怒,把枪一把摔在地上,抽出腰间的军刀“唰”的一刀劈下了那汉子的半拉膀子。

    一片血雾中,那失去了臂膀的汉子还在踉跄地站着。鬼子军官还不解恨,把战刀舞成了一片寒光,左一刀右一刀,横七竖八劈了十多刀,直到把个大活人砍成一块块的碎肉才算完。

    大坝工地上,几万工人在看着,很多人都把脸转到一边或者干脆闭上眼睛,不敢看这血腥残忍的一幕,有些人却是瞪大了眼睛,眼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这些人里面就有小五子。而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是绝望,是麻木,仿佛这世界本来就应该这个样子。

    小五子一直是个热血冲动的小伙子,他不怕死,却很怕这种无力感,他有一种想要打破这无力感的冲动,可他有任务。政委说过一句话:“你这条命不要轻易地浪费牺牲,要留着做更重要的事。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把日本鬼子彻底地赶出中国。所以,任务大于一切。”

    日本兵并没有用枪,而是把那些人赶到江边,然后拿了马棒队的马棒,上来二十多个鬼子,两个日本兵负责打一个工人,然后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马棒活活将这些人打死在江边上。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夹杂着狰狞的咆哮,一片血肉横飞,仿佛到了无间地狱。

    小五子低下头,不敢让人看见他通红的眼睛。如果手上有枪,他很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

    鬼子扔下一地尸体扬长而去,各把头工头都在招呼自己的人开始干活。

    富二爷叫德子领人去推来几架木头推车,又叫上脸色苍白的小五子去江边给这些人收尸。

    工地上有的是硬纸做的洋灰袋子,小五子拎了个空袋子,把被日本军官砍死的青年的遗体一块一块地收起来放进袋子里,也不顾脚下被鲜血沁透的泥泞,也不管这中人欲呕的血腥味,装得很仔细,没落下一小块碎肉。

    抬起头,富二爷正一脸凝重地看着他,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长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皇上都低头了,咱们小老百姓又有什么法子呢?”

    小五子却突然开口说:“二爷,要是我有这么一天,您不用可怜我,哪死哪埋。”富二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再没说话。

    他们把尸首都推到他们住的工棚子东面的坡上,那有一个烂死岗子,也没有坟墓,都是找个地方一扔完事儿。所以这地方野狼野狗老娃子特别多。只有小五子挖了个坑把那袋子埋了起来。

    这些人的逃亡打乱了老尹和小五子的计划,因为他们逃的路线正是老尹踩好了的准备逃亡的路线。

    现在日本人给西岸的山上多加了​好几个岗哨,又派出两个步兵分队常驻在西岸山脚下。

    小五子和老尹研究了一下,准备换一条线路,不行就从东岸跑,直接进山向东再向南,在上游过江。这样虽然路程更远了,但走山路会更加安全。

    现在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时间充裕,于是二人分工,小五子在工作之余尽快摸清东岸的鬼子换岗时间和东岸的岗哨位置,而老尹则去收集地图,武器,食物衣物等必需品。

    十多天后,大坝工地上却来了个人,一个女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背了个四五岁的孩子,女人身上的衣衫已经是补丁摞补丁就快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娘俩都瘦得皮包骨头。孩子是个女孩,瘦成一条的小脸把眼睛显得更大了,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女人来了以后四处打听从山东来的工人,姓张的,三十多岁,长得又高又壮的。

    大坝上的多数人都知道那是谁,却都不忍心把这悲惨的一幕告诉她,因为她不知道结果就还有一丝希望,就能使她和孩子活下去。一旦知道结果,这孤儿寡母也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几天以后终于有人透露了实情,她才知道他男人前一阵子因活太累,工钱还太少,早就不想干了,就领了几个人逃跑了,哪承想没跑多远就被日本人抓回来了,当着很多工人的面用棍棒活活打死在大坝上了。大把头找了几个人,把这些被打死的人用木板车推到孟家屯东山的烂死岗子扔了。

    那女人听说后背着孩子就奔烂死岗子去了。

    小五子的工棚子离那儿不太远,不一会就在这血色的黄昏里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不像人声的长嚎。​哭得人心里发毛。

    小五子打算去看看,大家都劝他,说这事谁也没法子,你去能干什么?小五子虽然停了下来​,可内心却极度焦灼不安,在工棚子里走来走去,转得人直迷糊,最后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向外走去,他说啥也得去看看。

    等小五子爬上一个小坡看向那片​遍地骸骨的大坑时,他看到了令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惨白的月光下有一棵歪脖树,那个女人用一根布带将自己吊死在了树上​。而脚下那小小的女孩抓着妈妈在空中悠荡着的脚,一声声哭喊着妈妈,哭得嗓子都嘶哑了。

    小五子再走近一些,见那女人歪着头,吐着舌头,显然颈骨已经勒断,救不过来了。

    这女人应该是想用绳子勒死孩子再上吊,她不想让孩子还在这世上受苦,

    可是天下的母亲哪一个能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得去手啊?

    最后一咬牙不管了,看这孩子的命了,把孩子亲了又亲,撒手而去。

    看着那失去母亲,却不太懂事的小小的孩子,小五子的心仿佛被​揪住了一般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