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言,令张昭的目光略微有些发怔。

    刘备有亏待过张昭吗?

    显然是没有的。

    即便在刘备眼中,张昭的重要性远不如李基,但也始终以礼相待,享受着以地位所对应的一切待遇。

    可张昭所做的又是什么?

    或许张昭也在李基前往海外期间,协助刘备将治下打理得整整有条,但张昭亦清楚自己从头到尾都将李基当成了政敌。

    与扬州世家联姻,积极处理治下政务,拉拢上下同僚……

    甚至,为了打击李基,张昭不惜泄露布防图于外敌,即便张昭从来没有投敌的念头,但此举又与背主有多大的差距。

    牺牲主公的利益,以争夺自身的利益。

    张昭看着眼前这个风华正茂的李基,心中依然不自觉涌起的不甘、悔恨、颓败,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

    张昭骤然才意识到自己多年来所坚持的“制衡之道”,或许不一定是错的,但自身的份量显然不足以制衡李基。

    且深陷于这个执念的自己,更是显然酿成大错。

    当张昭被软禁于府邸之时,听闻讨吴盟军所起的大军兵力足足有十三万余之时,张昭惊得手脚发软,也是急得想要强闯出去,生怕那些北人根本就挡不住讨吴盟军。

    然而,局势的走向令张昭为之失神。

    十三万大军或死或降,走脱者寥寥无几,甚至就连剩下的扬州四郡也在顷刻间被纳入掌控之中。

    也是直到那一刻,张昭骤然意识到似乎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一枚棋子,一枚被李基所利用的棋子。

    而张昭明明在见到李基之前,曾在心中浮现无数想要向李基询问的疑惑。

    可此刻,张昭恍然之间,蓦然觉得即便李基当真只是将他视若一颗棋子,那又如何?

    怪李基不顾同僚之谊?还是想要维护那脆弱的尊严与骄傲?

    亦或者是想要以此安慰是李基不仁在前,自己才会泄露布防图?

    可,李基那简略的一句,却是让张昭再度意识到了所拜之主是刘备。

    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对得起主公的礼遇?

    又是否是为臣之臣?

    又是否是自作孽,而李基在其中顺水推舟罢了?

    “老夫之一生可谓之优孟衣冠矣。”

    张昭惨笑出声,自嘲了一句。

    优孟衣冠?

    李基对于这个记载于《史记》的词语倒不陌生,且以着后世的用词来概括,还能浓缩成两个更简略的字——小丑。

    李基没有搭话,既没有嘲讽张昭的意思,更没有出言安慰的必要。

    对于李基而言,此次前来所想要确认的仅是张昭的想法。

    而张昭惨笑了数声后,身形更显得佝偻之余,然后朝着李基开口道。

    “敢问国士侯,看在老夫也曾为主公劳心劳力,能否给老夫留下几分体面?赏老夫一杯毒酒,而留下全尸送回家乡安葬?”

    李基反问道。“子布为何会觉得我便一定会取你性命?”

    “对于府外的形势,老夫虽知之不多,但讨吴盟军被覆灭,扬州世家再难对主公称霸江东形成阻碍,以国士侯之能,必会借机大力打压扬州世家以稳定后方,伺机而动进取中原。”

    张昭缓缓地开口答道。

    “而扬州世家被彻底打压下去,那么在国士侯眼中,恐怕我这个碍眼的政敌便失去了最大的用处,留之已无意义。”

    “再者,老夫与扬州世家之间的牵扯数不胜数,再留下老夫只会给扬州世家暗中再慢慢死灰复燃的机会。”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老夫都唯有一死。”

    李基闻言,却是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让已抱着必死之心的张昭眉头微皱,忍不住反问道。“国士侯为何发笑,莫不成是讥笑老夫连这点时局都看不清?”

    “子布所分析既对,但却未全对。”李基答道。

    “愿闻其详。”张昭答道。

    “以扬州一地看来,子布自是该死;可子布难道从未觉得扬州太过于狭隘乎?”

    李基淡然地开口说了一句后,转而开口评价道。

    “子布之能,不输于人,然眼界却始终局限于一隅一州,此何尝又不是一种悲哀?”

    旋即,李基拂袖而去,朝着门外走去之余,道。

    “扬州或许容不下你与我,可大汉容得下,大汉之外的疆域更是广阔无垠……”

    不等李基走出门口,张昭如梦初醒般反应了过来,一改那腐朽之气,豁然起身朝着李基的方向追去,高声道。

    “国士侯请留步。”

    李基的脚步微微一顿,看向追了上来的张昭,脸上浮现出几分笑容,道。

    “子布若是想寻死,基也不便阻拦,可子布若尚有几分雄心,不如前往交州为大汉稳固疆域,开发潜力,如何?”

    交州?

    大汉有十三州,交州为最南之地,有七郡五十六邑,面积毫不逊色于扬州,可纳入官府户籍的人口却仅有200万左右。

    七个郡加起来的人口都远远不如如今的吴郡,可想其地广人稀的程度。

    且交州的交通闭塞,丛林密布,有连绵不绝的群山阻隔不说,生活在交州一带的南蛮百越等异族比汉人的数量更多。

    所以,交州尽管名义上是大汉十三州之一,但数百年来朝廷对于交州的态度都是以放养与稳定为主,实在是无力开发。

    此前朱儁深感朝廷局势之变,便在汉灵帝尙在位时推举其子朱符为交州州牧,希望朱符能在交州偏安一隅,求得一世富贵。

    然而,与其父朱儁不同,朱符在到任之后不说无为而治,为大汉维持交州的稳定,甚至可谓是千方百计地掠夺民脂民膏。

    为此朱符还想出了一条令李基都感到不可思议的税法,那便是交州百姓每捕一条黄鱼都要缴纳稻谷一斛为税。

    须知交州由于未经开发,农业技术远落后中原,又是丛林密布,依靠捕猎打渔弥补稻米不足充饥是常态。

    这一条规矩,无疑是掘了交州百姓的根。

    以至于交州一时义兵四起,再加上交州世家、百越、贼寇等等趁机而动,直接攻破了治所,朱符狼狈而逃,却是中途被百姓所杀。

    至此,交州州牧一职空悬,交州各郡也大多被交州世家继续把持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