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着司礼监太监的面,说不知可以信谁。

    言外之意,朕现在已经无法完全信任你们了,更可以推演为皇帝只信张周一个。

    这就让萧敬深深感觉到一场巨大的危机即将降临。

    身为司礼监太监,是代天子朱批、用印的,居然都没法得到皇帝的信任……这不也意味着,他萧敬在司礼监的日子不会长久?谁能跟张周建立好关系,谁就是下一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萧公公。”

    杨鹏跟着萧敬出来,还有请示之意。

    到底杨鹏没进司礼监,提督东厂显得名不正言不顺,而他所能凭靠的,仅仅是跟张周的亲近关系。

    萧敬语重心长道:“杨鹏啊,给陛下做事,可不能让陛下失望,你看陛下所言的,是对东厂做事有所不满啊。”

    杨鹏心想,是吗?

    好像陛下说的是,他不信任你吧?

    “是,萧公公教训得是,咱这些人一定要尽心用事,不辜负陛下的信任。”杨鹏道。

    这不提“信任”二字还好,一提就有点打萧敬脸的意思了。

    萧敬道:“莱国公真的走了吗?”

    “走了,今天便要出城,没什么人去送行,不过陛下派了一批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同行,另外还安排各地接待和护送,还有就是京营也调拨了二百人随他南下。”

    杨鹏如实跟萧敬说明。

    萧敬板着脸道:“这些卸任吗?如同出去巡查一般,好大的排场。”

    杨鹏道:“这是陛下吩咐的。”

    萧敬侧过头,冷冷甩了杨鹏一眼,道:“那陛下还给他安排差事了吗?”

    “这……不知啊。”杨鹏道,“不过朝上陛下不是说了,将莱国公的官职全都革除?只保留国公的封号?如果委命差事的话,容易被朝中大臣诟病。”

    萧敬道:“官职是官职,差事是差事,陛下不是说让他去江南代君王体察民情,是否还有宗藩的事情,让他去查?”

    杨鹏想了想,神色显得很肯定道:“陛下只说让东厂和锦衣卫护送,未提及有关差事,照理说陛下要用人,也不急于一时,陛下先前不是说,最近就有新的灾异了?”

    “用你说!?”

    萧敬上来一股火气,差点对杨鹏大发雷霆。

    杨鹏心里也直乐。

    对杨鹏来说,有种赌场押对了宝的感觉,别看现在张周一时不得志一般,但其实那都是戏,皇帝此举只是为了把张周的地位给突显出来,等以后……谁说我杨鹏永远屈居人下?或许我也能混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当当呢?

    ……

    ……

    内阁值房。

    陈宽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来过问两份奏疏的票拟时,从怀里将一份由萧敬所写的条子,交给了李东阳。

    没直接给刘健,也是避免被外面的中书舍人等看到。

    “喏。”

    在陈宽走之后,李东阳把条子原封不动递给了刘健。

    刘健只是瞄了一眼,便随手将条子放到茶杯的水里,搅碎之后倒掉。

    谢迁问道:“什么?”

    李东阳道:“萧公公传信来,说是近来京师有灾异发生。”

    “这么快?”

    谢迁这边还在琢磨,张周离开京师,限期三个月,看样子是要让张周“撞大运”,在这三个月撞到一次京师的天灾人祸,或者是找人给制造点什么有话题性的事情。

    结果现在就说,马上有不可阻挡的灾异发生?

    谢迁看了看面色阴沉的刘健和李东阳,问道:“他说有就有?不要太往心里去。”

    这个“他”,可以指代萧敬,或者是陈宽、张周、朱祐樘任何一个。

    大概的意思是,灾异这种事,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张口说说就能来的。

    李东阳道:“既是萧公公特地传信,便说明不是萧公公自行揣测,而是从陛下处得到口风,此口风来自于张秉宽。而且……”

    刘健问道:“你有何担心的?”

    “唉!”李东阳道,“萧公公的意思分明是说,陛下有知晓的事,未告知于他,司礼监如今跟陛下的相处也出现了一些问题。这都是因为张秉宽而起。”

    谢迁笑呵呵道:“先前的事情,司礼监也参与其中,陛下岂能完全不知?张秉宽势微,谁得益。那在张秉宽势强时,谁就要遭殃……此消彼长的事,包括萧公公在内那几位司礼监中官,他们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吧?”

    既想跟张周斗,想把张周斗倒了,享受张周让出来的权力。

    又不想在相斗失败后承担后果……哪那么多好事给你们?

    李东阳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即便真有灾异,张秉宽也会被人所忌,朝野上下无他可用之人。这并不一定是坏事。”

    谢迁点头评价:“孤掌难鸣。”

    刘健道:“如果这是张秉宽早就算到的呢?”

    李东阳这次很坚决摇摇头道:“从之前张秉宽与礼部尚书徐琼和沈禄等人走动来看,他不是不想结党,也不是不想掌权,而在于其无法容身于朝堂之内。就看此事之后,陛下对于司礼监,还有内阁成员的变更结果。”

    谢迁叹道:“终于也要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刘健瞄了二人一眼道:“瞅你们这样子,好像笃定那灾异会来?”

    “不会吗?”谢迁笑着反问道。

    连刘健这下也没底气了。

    如果全都在等一场灾祸,那场灾祸还是张周预言出来的,皇帝都那么笃信,那就算这场灾祸没来,也好似所有人都觉得非来不可。

    ……

    ……

    在内阁三人中,其实神色相对轻松的是李东阳。

    正是朝堂大臣要做大幅度更替的时候,虽然之前皇帝没吩咐让内阁拟报入阁大臣人选,但因为有张周在,又正值传统文臣跟张周斗得不可开交,刘健特地让李东阳回去研究一下,把可能入阁的人选,做一下沟通,然后做一下储备。

    这次谢迁没有参与到二人的对话议事。

    “王华、梁储,本来若是介夫在的话,他是最好的人选,在这之外,王鏊、焦芳……哦,还有如今身在南京的程敏政……”

    李东阳在翰林体系之下全都是“自己人”,谁都跟他认识,交情如何另当别论。

    提起来这群人,如数家珍一般。

    刘健道:“换我是陛下,若要以跟张秉宽接近,还要平衡文臣关系的,只能从二人中选。”

    “哦。”李东阳稍微顿了顿,“王华,王鏊?”

    “嗯。”

    刘健点头。

    皇帝既要增加一名阁臣,必然是考虑到其跟张周有不错的关系,为将来张周上位做一些铺垫。

    王华是张周得力干将王守仁的父亲,而王鏊则是张周的座师,此二人跟张周之间关系都不浅,但也谈不上交情有多深……本身二人也都是正统的翰林官出身,朝中声望不错。

    李东阳道:“王济之的可能性更大,他毕竟早早就认识张秉宽,但为何不会是张秉宽自己入阁呢?”

    “太早了。”刘健回答很直接,“如此多事之秋,陛下直接让他入阁,不更招人话柄?陛下虽器重于他,但其实也并未过分任用。”

    李东阳苦笑道:“那么多的爵位和官职,还不算过分?”

    刘健气息有些浓重。

    这是一言不合就生气。

    李东阳道:“也是,到现在还没有当尚书,此番朝臣更迭时,张秉宽人在外地,陛下总不会给他留个职位,等他回来接替吧?其实就地在南京给他安排官职,倒也不错。”

    刘健道:“你去见见王德辉,跟他谈谈此事,最近找机会去谈,不要声张。探听一下他的口风,如果可行的话,趁着此番翰林院京察,帮他考个一等,再升一步。”

    这是准备以王华作为储相来培养。

    这也说明,刘健彻底放弃王鏊了。

    “嗯。”李东阳对此也表示认同。

    因为在李东阳心中,也更认可王华,私交也更好,反而是王鏊……在其升为掌院翰林学士之后,关系已经到了一种不远不近的地步。

    ……

    ……

    刘健让李东阳私下去接触王华,李东阳也不着急。

    当晚李东阳值夜,第二天一早参加完朝议回府,进了家门正准备好好休息一下,却见有人在往外搬抬东西。

    “作何?”

    李东阳将搬东西的仆人给叫住。

    仆人道:“是少爷吩咐的。说是要出远门。”

    “什么?”李东阳皱眉。

    自己儿子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李东阳黑着脸道:“将他叫来。”

    仆人道:“少爷一早就去会见友人了,还没回来,只是让人把东西都给准备一下。”

    “那说过要去哪?”李东阳厉目相向。

    仆人一脸回避,心说,你们父子俩的事,可别往我头上赖啊,我只是个听命办事的。

    仆人道:“说是往南边走。”

    “让他回来马上来见我……这就派人去将他找回来!不知所谓!”李东阳也是生气了。

    ……

    ……

    李东阳特地进到儿子平时读书的书房,看到里面摆的东西,心中气不打一处来。

    旁边负责给收拾书房的仆人更是觉得头疼。

    “平时都在看些什么?”

    李东阳拿起一些纸来,上面写的是诗词句子,一看遣词造句,就知道是他儿子的手笔,因为真就是那种酸掉牙的句子,所谓的空泛无物,说的就是这种词句。

    再看旁边,还摆着各种心学的书籍和手札,各种阅读感悟等等。

    “他这是有精神了,却不用在对的地方。”李东阳评价道。

    老仆马上就听明白了。

    可能在自己老爷看来,少爷现在病情大为好转,就应该去专注于一些“造小少爷”的大事,那才是精神头用对的地方。

    反而读书和写诗句,成了不务正业?

    过了许久,李兆先才在仆人的陪同下回来,李兆先见到李东阳还很兴奋,就好像没从某种颅内高潮中走出来,他道:“父亲,您叫儿有事?”

    李东阳此时正看着心学的典籍,那是张周刊印的版本。

    以往李东阳只是有听说过心学,也知道此学术一年之间在京师所造成的影响力,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

    他自己坐在那,不知觉便看了许久,就算以他这般自负之人,看完之后也是稍微晃神之后,才重新凝聚心神。

    李东阳道:“说是你要出门,去何处?”

    李兆先笑道:“哦,不过是出去会见几个友人?”

    “那你要拜见何处的友人,需要远行?”李东阳将书籍丢到桌上。

    李兆先见瞒不住,这才道:“我要去应天府。”

    “你……”李东阳差点想抄起棍子打人,但以他的开明,还是忍住了,“你可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可还有为人处世的规范?”

    李兆先道:“很多人都要去,本来张先生回京之后,很多人要亲自见证他与岭南学派一场有关心学学术的争锋,但因其突然要回乡,而擂台再被摆在了应天府城内,如今这是文坛第一盛事,京师中我所认识的人中,去者至少有半数之人以上。”

    李东阳闻言皱眉。

    我们在朝堂上把张秉宽“赶”去了南京城,这小子也灰溜溜当天就走了。

    结果我儿子和一群读书人,屁颠屁颠要跟着他去南京?就为了参加一场学术盛典?

    “父亲,您是不知,如今张先生虽然尚未正式开班授徒,他名下也未有学术上的弟子,但很多人心心念念要拜到他门下,而此番论学,便是他走向文坛的标志,很多人也想借此去抒发自己的见解,无论是支持他的,或是反对他的,都会由他亲自聆听,也可在学坛上辩论。”

    “若是其中有能深切领会到他学术思想的,或许也会被直接收为入室弟子。儿……想去试试。”

    李兆先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啊。

    “混账!”李东阳则是暴跳如雷。

    我儿要是拜了张秉宽当弟子,那我以后还用在朝堂上混?别人会怎么看我李某人?家门不幸?

    我儿子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李兆先对父亲的反应很是意外,他道:“父亲,我跟张先生的关系,他人不能相比。到底是张先生给我治病,让我得到这延续的生命,以我所延续之生命,跟他学习学问,将来还可以扬名于大明,这有何不妥呢?”

    李东阳道:“所谓的心学,不过是哗众取宠,他人对此人的推崇,也不过多是因为趋炎附势,你怎也要跟着一起胡闹?”

    李兆先很坚持道:“儿并没有趋炎附势,也不认为心学是哗众取宠,儿只是想研修学问。至于父亲所想的,要儿为家族开枝散叶的事情……当儿心中有了寄托之后,也可以为此而努力,但现在……请父亲尊重儿的选择。”

    这下倒把李东阳给整不会了。

    李东阳难得看到儿子为了一件事,如此执着的模样。

    有一点李兆先说的,还挺打动李东阳的,那就是李兆先说他先要找个寄托。

    李东阳一想……儿子以前最大的寄托,就是寻花问柳,结果惹回来一身的毛病,差点命都丢了,现在好不容易“回头是岸”,回心转意要去研究学问,连秦楼楚馆和教坊司也都不去了,自己难道还非要限制他做学问,而让他堕入酒色的陷阱之中?

    “去可以,拜师不可。”李东阳只能妥协。

    也是没办法了。

    李东阳号称是严父,但问题是他的家族香火希望,全都寄托在李兆先一人身上,对儿子的宠溺会发自于无形。

    李兆先道:“可儿……”

    “不必再说了。”李东阳抬手道,“你也该清楚如今朝中的形势,张秉宽在士林中名声不显,你若拜他为师,让为父如何于朝中立足?不是要限制你,而是要考虑自己的出身……若是来年的秋闱你能更进一步,也随你去!否则……”

    李兆先只是个国子监生,并不是举人。

    在跟父亲讨价还价时,好像主动权也不是很大。

    老爹让他去随大流去南京凑热闹,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李兆先也知道不能太过分。

    “可以。”李兆先道,“那儿以后也会用心读书,争取早日高中。”

    “行了,下去吧!”

    李东阳那叫一个生气啊。

    ……

    ……

    在李东阳进内院休息时,外面便闹哄哄的。

    李东阳知道,因为自己的首肯,儿子这是要撒欢去了,他也就懒得理会,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张周。

    也在想。

    张秉宽这小子到底有何魔力,能让那么多人为他烦心为他忧?

    一直迷迷糊糊到近日落时才醒来,这边才刚洗漱过,仆人便过来通禀李兆先的事。

    “走了也好。”李东阳道,“没带他夫人一起去吗?”

    “带了。”仆人道,“除了少夫人,还有小姐。”

    “什么?”

    李东阳这才知道,儿子不但是夫妻双双奔赴南京,还把他女儿也给“拐”跑了。

    仆人好奇问道:“老爷,大少爷说,这是您吩咐的啊。”

    “我!”

    李东阳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我只说让他一个人去,他带夫人去,沿途造个娃什么的,我也不反对,但把他妹妹带去南京城……他是嫌事少了吗?

    仆人道:“小姐也想一起去,小的出门时,见到不少人家的贵家公子,也是几辆马车一起走,说是要去南京城参加什么文会。老爷,您息怒,小的这就退下去干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