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禀承原则。

    在不自己推荐人选的情况下,先反对皇帝所推出的人,挑其毛病,加以反对的同时进行攻击,诸如“初出茅庐、经验尚浅”,如此先稳住己方的阵脚。

    在李东阳的带动之下,朝上马上多了不少反对的声音。

    大致就一个意见,这人不能用。

    用了就是祸国殃民,拿大明的军政当儿戏,总归我们认为不适合,所以他不适合,至于到底谁更合适,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我们说的就是我们说的,固有的刻板印象,或者叫成见,请不要来挑战我们。

    朱祐樘似乎也早就熟悉这群人的套路,他道:“如此说来,唐卿家并不合适?那朕倒要听听,谁更合适?你们推荐几个人上来吧。”

    在场瞬间又安静下来。

    跟唐寅一比,就连李东阳要推荐的马中锡和史琳,看起来都会有些逊色。

    因为这会还冲在战场第一线的,既不是王守仁,也不是王琼,更不是辽东巡抚杨一清,而是他唐寅。

    刚升任吏部尚书的林瀚走出来,让在场人倒是有些意外,就在众人以为他会赞同皇帝意见时,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陛下,如今唐寅身在何处?可是能随时调任?”

    好像是同意,但又好像是给皇帝出难题。

    朱祐樘脸色平淡,也没说什么。

    一旁的陈宽道:“诸位或有不知,唐寅领朝鲜数万兵马,已深入到奴儿干都司腹地,如今已跟辽东断联系有半月甚至是……一个月,具体情况不明。”

    其实陈宽也很无奈。

    想举荐陆完,可皇帝上来就表明态度了,那他陈宽还怎么往外推荐人选?

    这就要给皇帝一个充分的理由,那就是唐寅暂时还调不过来,不如等下次一定。

    林瀚道:“人在辽东,带兵打仗,打到失去了踪迹,这还怎么调任三边呢?老臣认为,此事应当从长计议。”

    在场的文臣,简直要对林瀚刮目相看。

    你个林老头,如今升了吏部尚书,还真是开始有担当了,居然替我们去反对皇帝的意见,且把理由说得如此中肯,真让人欣慰啊。

    朱祐樘道:“先不论唐寅是否能调任三边,诸位且说,还有谁比他更合适的吗?或者你们再拿几个人出来,商讨一下,比较一下优缺点。”

    在场还是没人应声。

    在文官看来,我们反对是反对,可要真找出唐寅不行的地方,基本上也只能从他为官经验尚浅这一条来说事。

    他当官这三年,打的仗可能是别的人一辈子都不能经历的,且还在朝鲜境内搞了一次成功的政变,被朝鲜人当成国父一般的存在,打仗也从来不躲在后面,而是冲锋在前,至于取得的功绩或是跟王守仁他们还有差距,但谁说带兵就一定是以斩杀多少敌人而论成败的?

    能说唐寅不成功吗?

    他都混到蓟辽总制的位子上去了,这还不叫成功?

    一个蓟辽总制,亲自带兵在第一线,这还不叫“锐意进取”?那怎样才叫进取呢?

    “你们既不同意朕所提的人选,又不推新的人选出来,究竟要怎样?”朱祐樘面色不悦。

    见过不负责任的大臣,也没见过你们这群混事的,论综合素质,你们还不如上一批呢,至少头着几年,马文升、白昂、徐琼、徐贯这些人,在朝堂议事时也没有畏畏缩缩。

    一茬不如一茬。

    这会,陆完突然走出来道:“臣也认为,唐寅乃是总制三边军务的不二人选,以其督军,必定能令鞑靼人望风而退,大明边陲可保稳固。”

    陆完走出来说话,并不让在场大臣觉得惊讶,因为在他们看来,陆完跟唐寅本来就是一伙的,这会陆完不出来力挺唐寅,还应该是谁?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陆完这会不但是在顶着压力出来说话,还在说一些“违心”之言,因为他陆完是最想当这个三边总制的人。

    先前还只有王琼和王守仁在他头上,可要是唐寅做上三边总制,那他陆完头上又要多一个对手。

    更别说在这之上,还有他根本撼动不了的张周。

    跟王守仁博弈,胜败他都是能接受的,可要是跟唐寅比,输了其实是他接受不了的。

    但他为了彰显出自己的态度,这会还是要出来力挺自己最不想提的人。

    朱祐樘道:“若诸位卿家没什么意见的话,那就以唐寅总制三边军务,也不再做商议。”

    李东阳赶紧道:“陛下,既然唐寅人在辽东,且未必能调回,该如何将他调往三边?且他麾下的兵马,应该由谁去负责?还有蓟辽总制的人选……”

    朱祐樘道:“蓟辽总制刚刚设立,效果也不是很明显,辽东如今各路人马齐聚,难道少了朝鲜的兵马,就不能破女真人的铁桶阵吗?着令由辽东巡抚杨一清主持辽东对女真人的军务,务必要在入夏之前,有更大的进展。”

    把唐寅调回,让杨一清以辽东巡抚的身份主持军务,听上去也没毛病。

    但入夏之前的目标,仅仅是有进展,这听上去就有点扯淡了。

    咋的,连个小目标都不敢定?什么叫有进展?这怎么定义?

    朱祐樘再道:“至于唐寅调西北,也不必太过于着急,三边军务目前已平稳下来,剩下就是追赶鞑靼人,确保鞑靼人不能再有劫掠和肆虐边关的情况出现,着令巡抚山西、偏关等地的马中锡,即刻调任宁夏巡抚,协助花马池防务,务必要做到对鞑靼人后路的封堵。”

    还没等文臣提出马中锡作为三边总制的人选,皇帝就直接先把马中锡调去宁夏。

    这样也算是断了文臣拿马中锡来做文章。

    可李东阳和刘健这边就觉得很别扭,因为马中锡这个人选,他们是没跟任何人提过的。

    这有可能是皇帝提前断他们的后路,猜到了他们要以马中锡做文章,也可能是误打误撞,正好皇帝觉得马中锡适合被调去宁夏。

    ……

    ……

    朝堂上发生的变故,让氛围变得很诡异。

    本来无论是陆完、王守仁,或是史琳、马中锡被推荐出来做三边总制,都是可以议论一下,甚至是争一下的,可就是推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唐寅,就让场面陷入到异常诡异中。

    明明可以反对,却没人反对,且很难找到托词来反对。

    明明有些人赞同了,但赞同的人却比反对的人心里更难受,更希望唐寅这货死得远远的。

    可就是在这么奇怪的氛围之下,唐寅当三边总制的事,在没经过几个回合的拉扯之后,就这么定下来,就好像显得这个人升三边总制是那么合情合理,没什么争议一般。

    但明明他的争议是最大的。

    在很多人看来,唐寅能应选成功,更多是因为多数人对他不了解,甚至对他的政治立场都不太明确,也不能说他就一定是唐寅的人,毕竟他从当官开始,跟张周接触也很少,谁让他一直都在外面出使,是个标准的“外交家”呢?

    至于他是不是张周的师弟,这个没人在意,那更好像是一种言笑,因为连谁是张周在道学上的师傅,都没人知道。

    那件事,更近乎于戏谑。

    对敌人情况不明,再加上双方在这件事上都有损失,或者说是各怀鬼胎,才导致唐寅升三边总制的事很快定下来。

    随后朝堂上再商议大的人事安排,就只涉及到南京。

    只在户部尚书佀钟乞老归田这件事上,皇帝再一次回绝,等于说……给了户部一定的准备时间,好像皇帝还没打算就靠这次,直接让张周身兼兵部和户部两部的尚书。

    ……

    ……

    朝议结束。

    大臣没有马上被准许出宫,他们会移步文华殿内,因为皇帝长期不临朝,导致有些事务被压下来,尤其是年后一些事,朱祐樘没有草率听内阁的意见,或是以司礼监直接朱批决定。

    而是要让大臣进行一番探讨,有的事也没关白于内阁,等于说内阁的权力被进一步压缩。

    皇帝没有往文华殿去。

    众大臣从奉天殿出来,往文华殿走的路上,有人想过来问问刘健的意见,却被李东阳有意给挡开。

    李东阳低声道:“若以唐伯虎为西北军务总制,会有何麻烦?”

    显然在提前所有预案中,都没提到唐寅这个人。

    他们甚至都准备过让张周为三边总制,商讨过有关的对策,可唯独唐寅……不是说他们瞧不起这个人,而是唐寅的情况很特殊,他人在辽东看起来是不可抽身的那个,且在资历和名望上,他跟王守仁、陆完等人的差距有点大。

    这也就导致他们在朝堂上应对不足,在诡异氛围中,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接受方式。

    那就是,不是陆完,就算真的是不受我们控制的唐寅上位,我们也是可以接受的。

    刘健道:“你应该问,如今户部的事务,该由谁来做主。”

    “嗯?”

    李东阳政治思维也是清晰的。

    唐寅当三边总制这件事,既已无法挽回,那就先把事放下来,若是唐寅真不能抽身,最后还是要另择人选。

    如果是,那也无妨,至少先把陆完按在了京师。

    而陆完留在户部为左侍郎,加上佀钟退休在时间上已很迫切,那就导致户部很可能会完全落到张周手上。

    “那右侍郎……”李东阳提出了新的见地。

    我们先把户部右侍郎的职位,攥在手上。

    毕竟陆完升了左侍郎,他的位置目前空缺下来,按照规则来说,应该由吏部先提报人选,然后在朝议时进行廷推,三人入围,最后从三人中选一人出来。

    这是正常廷推的流程。

    刘健道:“调唐寅去三边,事是定下来,但他的职位却仍旧没定。到底是佥都御史,还是副都御史,再或是右都御史前去,是继续为工部右侍郎,还是进一步为户部右侍郎,或是挂职于其它,都不定。”

    李东阳问道:“那意思是说,陛下很可能是以唐寅为户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史前去?那他的官职上,可比王伯安矮了一截。”

    三边总制理论上,官要比宣大总制大。

    这也是为什么最开始,他们在内部探讨谁来接替时,都会先预设一个条件,那就是要先当过六部侍郎,只有当过正职六部侍郎的人,才有资格挂六部左侍郎的职位去西北,且不用挂右副都御史,直接可以为右都御史,甚至是左都御史。

    有过当侍郎的经验,也可以直接兼任户部或工部尚书,前去三边治军。

    若官职太低,这涉及到几级跳的问题,没立过军功,上来让你连跳三级,先不论皇帝是否同意,就问你去西北,能服众吗?

    你下面随便一个巡抚,都是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的,以平级的官职去,根本不能调遣三军,也不能对西北形成统筹。

    刘健问道:“那陛下会不会以他为右都御史,甚至兼工部尚书前去呢?”

    “不太可能。”李东阳明确道,“就算他当过蓟辽总制,在资历上也不足以直接跳升到尚书,哪怕只是兼任的,张秉宽升尚书遇到那么多阻力,就凭他唐寅?他有何资格?”

    刘健道:“若陛下不以其为尚书,就会一定挂户部侍郎衔。”

    李东阳想了想,点了点头。

    皇帝现在明确要把户部拿到手里,既突然提了个唐寅上来,而又不能直接让唐寅挂尚书衔,那就让他挂正职户部右侍郎的官衔,听起来是最合理的。

    至于是右都御史,还是右副都御史,好像又不是太紧要了。

    刘健道:“找机会,去跟负图打一声招呼,让他想办法去信到宣府。”

    “哦。”李东阳一怔。

    随即他明白刘健的意思。

    宣府毕竟严格来说,是西北储备粮食的重地,唐寅调西北,既是以户部右侍郎去,且还是实职并非兼职,那唐寅到西北之后,必定要以军粮物资调度为先。

    若让唐寅这官当不顺,就要先从宣府下手。

    但他们直接去命令宣府巡抚刘大夏则不合适,因为这属于明着挖坑,属于乱来。

    可若是让已经退休的马文升,暗中去暗示刘大夏一番,那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当然,始作俑者还是他们俩,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传统文臣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