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得残酷一点:事情已成定局,你现在后悔也没用。死掉了的那些人就是死掉了,我不会帮你找借口把这件事正当化的。”

    裹着毯子的藤丸立香这样说。坐在她身边的科兹显得没什么精神,而且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但他显然在听着,因为他很迅速地给出了对于这句话的回应:“我不认为我需要这个。他们都在自己的生命中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从客观的视角来看,我不认为他们应当活下去。”

    “但是,你在使用什么标准进行审判呢?”一眼就看出这人在嘴硬的藤丸立香毫不容情地追击,“如果伱自己也认同这个进行审判的标准,那为什么你现在却又明显后悔了呢?你如果认为他们确实该死,可为什么又把这件事的结果称之为‘搞砸了’呢?”

    在灵能现象的强度减弱后,气温很快在加拉坦星堡内部的恒温系统作用下回升了上来。藤丸立香觉得她才刚刚把毯子捂暖,四周的温度也很快变得宜人了。

    科兹张了张嘴,很明显是想说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这话题对他来说太过难以启齿,但如果不讲出来却又如鲠在喉。若是让他自己来评判,将之向可信的他人倾诉看起来非常软弱,但难道就此假装问题不存在,就不是另一种怯懦的行为了吗?

    他就这样自己和自己左右互搏了两秒多钟,对原体的思维速度来讲,这几乎就已经是一个世纪了。而藤丸立香就那样裹着毯子仰脸看着他,以此很明确地暗示,如果科兹不作出哪怕一丁点回应的话,她就不会让这个话题继续往下前进。

    于是,在科兹的一个世纪过去之后,他很艰难地开口——并非直接询问他想问出的那个问题,而是想方设法地将之迂回了一个角度:“你从前就没有遇到过类似的问题吗?比如必须杀死一些你其实不想杀的人……之类的?”

    藤丸立香眨了眨眼睛,几乎没停顿地回答:“当然有,毕竟我很少‘想要杀人’嘛。”

    她把这句话说得很轻松,但其实,她也在本能地试图把许多更沉重的东西隐没在这个被模糊掉的重点之下。在提到这个话题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别让气氛被搞得太严肃”,但她又转念一想,意识到,她似乎正在推进一个“应该非常严肃”的话题。

    意识到这一点后,藤丸立香不得不又花了一秒钟重新整理思路,然后开口,决定在自己之前轻飘飘的回答中加入一些细节:“就像是电车难题那样啦,是我们那个年代有名到玩烂了的一个伦理学问题。大致上就是‘五个无辜的人被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并且立刻就要将他们碾压致死。站在路边的你可以选择扳道闸,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但如果你这么做了,正在另一条轨道上作业的工作人员就会死。’这样的前提,然后询问到底该不该在这里扳道闸。只要我还在做类似与‘拯救世界’的事情,那不论怎么说,都少不了要做这种选择吧。”

    “那你会怎样选?”话题本身已经偏离了科兹最初的预想,这是他不直说而选择旁敲侧击所必须承担的后果,但同时,他也确实想知道藤丸立香会怎么处理她自己口中的这个问题,“我们都清楚,你当然会选择造成的伤害更小的那一种选项。但,你该怎样在这种‘双输’的局面中说服自己,这一行为是正确的?”

    “不要问这种没有结果的问题。在这个困境中,不存在完全正确的‘道德行为’。”藤丸立香评价,“只要你做出选择,就意味着会有人因为你的选择而死——包括在道闸边上选择‘不作为’也同样。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剩下的问题就好解决了:既然不论怎么做都会成为罪人,那至少还是从功利的角度上,选受损最小的那个选项吧。”

    这是科兹此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在他的概念中,放弃一个人,救下五个人显然是更有效率、更合理,因此也更正确的选择。他在提问时很清楚,非常重视“个体的生命”这一点的藤丸立香同样会选择为拯救多数而放弃少数,但他没想到,对方虽然做出了如他所想的选择,却否定了这一行为的正确性。

    “这种想法或许对你来说有点难以理解,毕竟你是作为‘审判者’而出生的。”藤丸立香评价,“帝皇在赋予你执行审判所必要的知识与判断力的同时,也相当于给予了你相应的权力。如果将在执行这种权力时的你看做一整个法院而非一个单独的个体,那么你的‘审判’本身便毫无疑问,是有帝国这个庞大的政体进行背书的正当行为。当然,这只是个概念上抽象的比喻,放在实际中并不能说明什么,你在执行的过程中太过功利主义也……啊啊啊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的话啊!”

    藤丸立香在气愤与羞赧之间让自己整个钻进了毯子里。

    这本来是个她在幻境里思考过的问题,她是认真想要找出康拉德·科兹作为“审判者”却失职的症结所在的。但那时候,她有着原体级的思维能力,她的确找到了一个她觉得正确的结论,如果要让现在的她来尝试有条理地将之重新推导出来,那么这个混合了伦理学、法学、哲学,甚至心理学等社科类学科的复杂问题,凭她只有中人之姿、平平无奇的脑子想要将之理顺,还是有点太困难了。

    “总而言之,我想表达的结论是:想要手上干干净净地完成自己的一切目标是完全不可能的!”少女的声音从毯子里闷闷地传出来,“难道你以为‘饮罪者’这个称号只是在‘啜饮他人的罪恶’吗?其中当然还包含我自己将会为了目标所犯下的一切罪行!不谨慎的思考,鲁莽的行动,没必要的伤亡,因我的命令而产生的这些东西当然也得由我自己承担下来!换成是你当然也一样!”

    “……但这好难。”科兹有些茫然地说,“我第一次发现,想要面对自己审判而出的结果也这样难。”

    “正确的事情往往都比较难。”藤丸立香重新从毯子里冒出头来,“我很高兴起码这次你没有一声不吭地就选了‘更简单’的那个选项,而是来向我抱怨这件事到底有多难。但我也只会提醒你,你是原体,不论你想不想,你都是目前剩下的那五千四百多个午夜领主的基因之父。你有责任继续引导他们,教授他们正确的处世之道,提供给他们变得更好的一个选择——至少如果是我在你的位置上,我会这么做。”

    “可是因为我的过失而死去的那些子嗣呢?”科兹终于鼓起勇气,将这个与他最想问的问题勉强贴了边的句子问了出来,“我该拿他们怎么办呢?”

    “记住他们。记住这一切,然后引以为戒,不要再制造类似的后来者。”藤丸立香的回应堪称冷酷,“想要纪念他们还是想要唾弃他们都随你,但要记得,他们死了,而你还有其他的、活着的子嗣。过去的事情不论好坏,都已经成了定局,死者已矣,能够与世界互相影响的只有生者。他们或许是你该背负的罪业,但不应该成为阻碍你继续前行的枷锁。”

    这是相当不留情面,也因此相当直白的回答。科兹显然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他还在继续犹豫着什么。藤丸立香倒是很愿意等他攒够勇气,将那个一直不肯问出来的问题诉诸于口,但可惜的是,门外的人不愿意。

    在康拉德·科兹再一次准备开口的那个瞬间里,总算在一片机械运作的沉重隆隆声中开启的大门,成功把他已经送到嘴边的句子噎了回去。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进了门的罗伯特·基里曼稍微扫了一眼陈设、确认藤丸立香没什么大事之后就开始对科兹厉声训斥——之后当然引起了一些包括肢体冲突在内的鸡飞狗跳。

    总而言之,这些事相较起来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康拉德·科兹终于还是没能成功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他到底该怎么处理那些子嗣们无条件地向他投射来的爱?

    咪呜(六点)

    还是硬写的,其实咕哒想对科兹表达出的意思是“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我知道我表述得很拉……

    这个时候就开始恨咕哒为什么是个日本人,妨碍我直接引用道德经(哭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