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之后,藤丸立香趴在风暴边界号医务室中的病床枕头上,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那样整个人蔫答答的。

    两个小时很短,两个小时也很长。在头一個小时里,藤丸立香通过传送台把萨哈尔扔回到了帝皇幻梦号上交给赛维塔镇压;等来了几乎已经狂暴化的瓦西里安的“支援”,并且劝说对方勉强在处理这件事时保持理智;简单向海斯廷斯交代了一句需要联系审判庭协理这个案子——毕竟死了一个领主审判官,作为帝国中的平行部门,迦勒底总得知会对方一下这件事;然后就带着西吉斯蒙德回到了风暴边界号上,在管制室中处理了一下灵子转移造成的时空悖论问题,把两个黑骑士重新变回了一个。

    再然后,在休息时间偷偷溜出门,并在字面意义上作死的藤丸立香,终于被阿斯克勒庇俄斯捉拿归案。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就是地狱。

    阿斯克勒庇俄斯再一次用实际体感严酷地教育了她,应当更加重视自己的身体健康问题。别仗着自己船上带了个医神就觉得自己只要当时不死,就能毫无代价地被治好接着活蹦乱跳。年轻人不要老想着既要又要还要——同时占了起效快,后遗症趋近于无,体感舒适的治疗方法,就算是传说中的那位阿斯克勒庇俄斯,也不是在每种情况下都拿得出来的。

    当然,在眼下的这种情况里,更可能是阿斯克勒庇俄斯不想拿出来。总而言之,藤丸立香在度过了这一个小时堪比拷问的治疗过程之后,终于连假哭装可怜的力气都不剩下了。她趴在病床上等着背后神经重建术的刀口在万灵药的作用下快速愈合,勉强撑着眼皮让自己不睡过去:因为阿斯克勒庇俄斯已经开始在研究她带回来的那只细长的笼子了。

    ——那是苏美尔冥界的女主人,埃列什基伽勒,在她的冥界中用以拘押灵魂的道具。不久前,在奸奇的一小片投影准备从现实宇宙中的载体里开溜时,藤丸立香借由奥特瑙斯外骨骼模拟了这位女神的灵基肖像,摘取了与之强相关的枪槛概念,趁着特异点将散未散之际的最后一点时间乱流,从万变之主的手中进行了一次虎口夺食。

    强行模拟神灵的行为毫不意外地再次烧坏了她的几条魔术回路和神经,也是造成藤丸立香不得不在医务室度过了地狱般的一小时的直接原因。但既然,现在那里面成功地装载着米塔·阿什恩的灵魂,她就不会觉得这件事没有意义。

    虽然失败还是失败——“没办法”所以失败了的结果也依旧是失败。她不会否认自己确实没能像最初向萨哈尔保证过的那样,把米塔全须全尾地带回来。任何保证在最后的实践结果中打了折的情况下,都不能说是“成功”的。不管中间遇到了怎样的突发事件,没做到就是没做到。

    “你还真是能给我找来源源不断的难题啊。”隔着枪槛端详了“病人”一会儿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单纯感叹,“我确实以‘做出起死回生的灵药’为终极目标,但在这个目标达成之前,我还是不得不说:这不是已经死了嘛。我最多能帮忙恢复一下‘患者’灵魂的状态,剩下的就全都爱莫能助了。在这个问题上,比起医神,你更该寻求冥神的帮助。”

    “但冥神可是冥神。”藤丸立香用自己有一半被闷在枕头里的声音说了一句废话,“司掌‘死’的神祇往往不会赞同有什么肉体凡胎之人脱离生死循环的秩序吧。”

    “倒也确实。”深谙神祇秉性的阿斯克勒庇俄斯赞同道。

    他没有再强调自己之前已经强调过的话,而是直接询问:“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灵魂?”

    “嗯……至少灵魂层面的伤,先帮她治疗一下吧。”藤丸立香的语气中带有一种冷静下来后的斟酌,“之后的事情,我想参考一下当事人本人的意见。”

    这里并不是指萨哈尔,在眼下的情况里,藤丸立香更希望能问到米塔本人的意见。毕竟,从她本人的角度来看,在这个世界里抓住了一个灵魂,那真是继续关着也不对劲,放她离开回归至高天也不对劲,想个法子让她起死回生的话,对事主(萨哈尔和米塔本人)来讲,成本又太高了——虽说藤丸立香个人如果要选择扶贫的话那当然也可以,但如果要为了这件明显看不到回报的事情投入迦勒底有限的研究资源的话,看着也不是很对劲。

    她不会主动说,但如果有人细问下去的话,藤丸立香可以承认,她此时此刻确实有点不知道该拿米塔怎么办。阿斯克勒庇俄斯没有问,但他已经对迦勒底御主的左右为难心领神会,并且跳跃性地做出批判:“你真的很会在无知无觉之间给自己找麻烦。”

    “我一开始也没想到竟然这么麻烦。”藤丸立香沮丧地说出了一些会令她周围那些过保护者们血压上升的话,“我对此最开始的预期是一次愉快的郊游探险。”

    “我建议你重新定义一下你概念里的‘郊游探险’。”鉴于他已经持有迦勒底中给其他英灵进行过无数次灵基修复的记录作为基础,为一个普通凡人的死灵进行诊治并不会占据阿斯克勒庇俄斯太多的精力。在隔着枪槛检测具体损伤情况的同时,他仍然能心平气和地跟藤丸立香对话,“我的意思是,小型特异点之类的经验也不应该被算进去。”

    藤丸立香不乐意地哼唧了两声,顺势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枕头。阿斯克勒庇俄斯没立刻理她,房间里因此而安静了一分钟左右,直到医生再次觉得看不过去,出声提醒:“不要把自己闷到缺氧。”

    “我想不到该怎么办——”藤丸立香把自己沮丧的尖叫闷在枕头里,好让它听起来不那么尖锐吵人,“——既然我看见了我就不可能把她白扔进奸奇手里,但抢回来之后又没法处置,难道我真的要想办法把她塞进奥特瑙斯改件里装在萨哈尔的动力甲上吗?”

    “有时候对一件事确实没法找到十全十美的处置方法。懂得该何时以何法‘退而求其次’也是一种智慧。”阿斯克勒庇俄斯劝说,“这也并非不能做一个备选提案——”

    “——你们是不是忘了点事?”特斯卡特利波卡的声音打断了医务室中的这场谈话,“我才离开多长时间,迦勒底的神官难道就忘记我也在船上了吗?”

    被打断的阿斯克勒庇俄斯略带烦躁地吐了一口气,藤丸立香从枕头里重新抬起头,表情中多少带了点莫名其妙:“没有忘记啊?但我听说你刚刚不是匆匆下船了吗?”

    “那不过是去教训一下其他不长记性的神,不要总是把自己的手往不该伸的方向伸。我当然会很快回来。”确实是刚刚才陡然出现在门口的特斯卡特利波卡神情不满地踱进了医务室里,凑到了藤丸立香的病床边。

    他的人类躯壳上虽然看不出有什么受伤的痕迹,但在站定的时候,他的肩膀却比平时更向一侧塌下去,走起路来时,那条黑曜石腿也显得比平常更跛。他从手边随意拖过了一把椅子,反对着病床,跨坐在上面,上半身趴在椅背上,俯视着在俯卧状态下得用力转过头去才能看到他的藤丸立香:“重来一遍,伱在对眼前的这个死灵带来的问题绞尽脑汁的时候,有没有忘记什么就在手边的、可以利用的因素啊?”

    听闻此言,藤丸立香扭着脖子思考了几秒,然后不确定地开口:“没有……吧?”

    特斯卡特利波卡露出了一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们在纠结的问题难道不是,‘这个人已经死了所以医神无法救治,冥神才能处理这个情况’吗?”

    藤丸立香的表情纠结了起来:“说是这么说,但……”

    “——你眼前就有个冥神啊!”特斯卡特利波卡气急败坏地从原地蹦了起来,“还是个公平公正说话算话的冥神!”

    “确实。”藤丸立香如此认同,但她纠结着的表情并没有舒展开,“我没有质疑你权能的意思,也相信只要你愿意的话,你肯定就能复活米塔。但问题不是这个啊。”

    特斯卡特利波卡安静了下来:“那么,你现在正顾虑的什么呢?”

    在藤丸立香成功找到合适的措辞之前,阿斯克勒庇俄斯突然插了一嘴:“如果她真的拜托你了,你在这件事上难道不会两头吃吗?”

    特斯卡特利波卡转过头去,对医神怒目而视:“乱说什么话!”

    他没反驳,因为就算他自己也得承认,这有很大概率是句真话。某种意义上,虽然他的症状较轻,但终究他也和奸奇一样,都不是很能控制自己各个不同面相之间的心血来潮,自然也没法完全肯定地保证,将来的自己不会把现在的自己许下的承诺吃回去。

    特斯卡特利波卡终究也是个神。神对人类做出的保证所具有的可信度,绝大多数情况下也就那样。就算不考虑他“全能之神”的身份,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生意人,他也有很大可能干出“从主诉人藤丸立香那里为这件事收取一份代价,再向实际受益者收取一份代价”这样的事来。

    波卡大哥确实通情达理,但也确实是个道德低谷乐子人。不得不防。

    “……我的意见还是,我希望和当事人本人聊聊,结合他们自己的想法再做最后的决定。”想法其实大差不差的藤丸立香选择顾左右而言他,“总之向你这位冥神祈祷肯定会在备选方案里就是啦。”

    这一下,反倒是特斯卡特利波卡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真的不就地把当事人复活起来吗?厨房里就有可以用作新躯体的玉米哦?”

    藤丸立香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等下,怎么是你反倒在这件事上兴致勃勃的?你不是算是比较‘守规矩’的那一边吗?”

    至少在“死了的就是死了,不应该活过来”这一点上,作为冥神的特斯卡特利波卡还是相当守规矩的。就连阿斯克勒庇俄斯都持有相关的记录。他这样突然提出一个有悖于他一贯态度的提案,并且对此显得兴致勃勃的,看起来就很可疑。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五秒钟的沉寂。

    “……所以你没意识到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对吧?”特斯卡特利波卡表情复杂地反问。

    藤丸立香被这一问搞得有点慌:“我把……我模拟神格利用冥界的权能把米塔的灵魂抢了回来啊……?”

    “……我换一个视角给你解释一下。”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斯卡特利波卡几乎忍不住要笑,“你把召唤奸奇——哪怕是一小部分——现界后,祂理应拿走的报酬从祂手里夺走了,还顺手给了祂一拳。这对神来说是奇耻大辱,只要被你抢过来的这个灵魂在现实宇宙中继续存活下去,这份耻辱就——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看见当时那一片奸奇的‘表情’简直是你生涯中最严重的损失!”

    “我明白了。”藤丸立香长叹了一口气,把脖子扭正,将脸重新埋进枕头里,闷闷地说,“你就是想看祂倒霉的乐子。”

    特斯卡特利波卡理直气壮:“这不好看吗?!我诚挚地建议你把此种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列在第一条!”

    作为凡人,更多站在同为凡人的米塔本人视角看问题的藤丸立香在枕头里发出了一阵不置可否的叹息声。她并不觉得这真的是一个“皆大欢喜”的解决方案,于是紧接着开始尝试把这个话题混过去:“说到奸奇,祂到底来干什么的!我可不信祂这次是真心想把我重新抓进水晶魔宫去。”

    奸奇是这么说的,但联系散布在整体当中的许多细枝末节,真信了祂说法的人才有问题:首先,虽然不是毫无代价,但藤丸立香确实已经在没有帝皇帮助的前提下成功从奸奇魔域逃出去过一次了,在有了帝皇的直接支援之后,理论上她甚至可以在奸奇魔域打速通;其次,混沌神的情绪表现都非常显著而夸张,如果奸奇本来就是如此计划的,那么在计划被打破、命运衍生出新的变化的同时,祂绝对不会在对话中显得那么冷静——甚至还能和藤丸立香聊上二十分钟的天。

    别的不说,“一切都像计划好的那样”这句名言,总得出镜一次吧?

    “别想太多。”特斯卡特利波卡劝慰道,“这是个你想明白了反而才有大问题的事情。你要是真的猜到了奸奇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你的精神状态离邪神也就不远了。”

    全能之神虽然嘴上这么劝,实际上他也没想明白。他并不排除奸奇只是突然决定过来刷个脸,在藤丸立香的记忆中增加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这种可能性——他自己有时候也会做一些类似的无意义举动,仅仅是因为心血来潮。特斯卡特利波卡在通过亚空间的残响了解过“特异点”当中发生的事件过程之后,倒也不是在这个问题上完全没有头绪:藤丸立香在那时流血了,而即便只是一小片奸奇的投影,想要在那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一两滴,也是很轻易的事情。

    毫无疑问,奸奇很可能会这么做,但特斯卡特利波卡倾向于:这顶多算是顺手为之。因为他想不出对方拿这点血液能做什么。诚然,当事人的血液是可以用来诅咒目标的上好材料,但姑且不论一旦祂这么做了,就算没有在帝皇和特斯卡特利波卡的联合防守下失败并遭到反噬,也会立刻遭到上述两位的混合双打——考虑到藤丸立香到底能给帝国带来多大的“变化”,万变之主本身,恐怕也不会想要冒着降低当事人的“使用年限”的风险,主动对其发送诅咒。

    作为法术之神,他在脑海里迅速地筛了一遍除了经典的诅咒之外,能以血液操作的所有伎俩,确定没有什么能直接突破他的防守影响到藤丸立香本人后,就把这件事丢开了。特斯卡特利波卡认为:这或许得知会帝皇一声,最多再把迦勒底中持续在线却隐身的梅林踹起来加班,但不需要对藤丸立香讲出来叫她开始无用地心烦——就算她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对事情的发展有什么帮助。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这样想着,特斯卡特利波卡在所有人不经意间偏走了话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