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住在镜子里的恶魔,女妖,或者随便什么你们更喜欢的称呼,”扭曲镜殿当中,藤丸立香拍着手向前踱步,以吸引四周所有不怀好意的生物的注意力,“你们好呀?需要我做个自我介绍吗?”

    四周无数的扭曲晶镜不合物理规律地闪着光,女妖听不分明的絮语从四面八方隐约传来。墨菲斯顿的本能依然告诉他应当警觉四周的异动,但事实上,目前他遭遇了“认知污染”的感官捕捉不到任何种类的“异动”。

    在藤丸立香的眼中,欢愉神殿的一部分甚至比他在炼金天球内的个人密室还要符合物理规律。

    虽然,这样的认知滤镜显然能够有效保护哪怕凡人的神智,令他们都不至于被色孽的神域逼疯,又或者耗费太多精力在与精神侵蚀的斗争上。但这也依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种看似安全的认知滤镜,毫无疑问会弱化当事人对危险的感知。

    意识到这一点的大智库本能地开始用灵能检查自己:他显然是会选择在着火的房子里醒着挣扎求生,而非在睡梦中安静地被闷死的人。但与此同时,他还得要分出精力,尝试阻止藤丸立香就在他眼前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不过至少从现在来看,她还只是在对四周的色孽仆从说话:

    “众所周知,莎莉士是亚空间中司掌纵欲与欢愉的神祇,祂知晓智慧众生心底最不可言说的黑暗或者不堪入目的欲求。但是,作为寰宇之间具备知能与自我意识的生物之一,受限于我算力固定的大脑所能理解的极限,我实在是怀疑——这是真的吗?”

    墨菲斯顿眯起眼睛,低声警告:“探求如此亵渎的禁忌知识本身就是在堕落边缘的事情,更何况,您所询问的对象也极度不安全。”

    “这不是‘询问’,这是‘挑衅’。”自知在这个领域压低声音讲话也没用、反正都会被四周感官极强的恶魔听到的藤丸立香干脆大方地回应,“我打赌纵欲之主也有不能探看和满足的欲求,就好比周围的这些镜子没法找出我最渴望的事情那样。”

    墨菲斯顿的两颗心脏近乎同时地漏了一拍,认知滤镜也无法挡住的女妖尖啸声愤怒地在四周响起。智库先于思考地一把拽住奥特瑙斯灵基外骨骼在后颈处的挡板,将藤丸立香整个人拖到了自己身边,在当事人困惑而惊讶的声音当中用灵能点起了一团五光十色、但没有杀伤力的纯粹光华,试图以此遮掩小姑娘的身形,干扰四周的镜子对她的成像。这更接近于一个反射性的应激行为,因为当那团光在藤丸立香大声抗议的同时出现的那一刻里,墨菲斯顿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处置方法不会有效果。

    寄宿了色孽女妖的扭曲晶镜并不是通过光的反射来映照出东西的。它们映照出的是受害者的灵魂。

    他还没有破解藤丸立香赋予他的这段认知滤镜,因此不能确信自己还有正确地把握四周情况的能力。但在他的视角当中,藤丸立香被以某种形式扭曲过的身影还是出现在了四周许多的镜面当中——在他们几乎就贴在一起的前提下,那些影像里也不包括墨菲斯顿自己的影子。

    有那么几秒钟,那些镜子里只以奇形怪状的方式照出了被拎在他手中的藤丸立香挣扎着想要落地的动作,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哪一个最先开始,映照了迦勒底御主身影的镜子开始暗淡下去、开始颤抖、开始皲裂——

    ——再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濒死尖叫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

    镜子裂开了。紫红色和粉色的烟气从镜框之中的空洞里尖叫着飘走,裹挟着浓郁香氛与血腥味的风如天灾一般开始在大厅当中暴烈地旋转,失败无生者的残骸就在这些气流当中再度化归以太能量。

    就在这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三十六面镜子因为依照本能窥探了藤丸立香的内心而破碎。无法成功将受害者的心象投射在镜面之上的恶魔反倒成为了受害者,在耻辱和挫败当中被更高的意志无意识地粉碎。

    “我都说了没问题!!!”在风暴平息之后,悬在半空的藤丸立香纷纷不平地大叫,“我又不傻,当然是有底气才会这么干的!还不快把我放下!!”

    墨菲斯顿有点跟不上情况的发展,但他还是从善如流。他们脚下的那些镜子在之前的死亡风暴中已经粉碎,露出了更底下白皙柔软、像是活着的生物一样的“地面”。藤丸立香刚一落地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且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实在的,她有点后悔,但人终归是要面子的,她又不好紧接着转回头去请墨菲斯顿把她重新拎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大智库没有接收到藤丸立香对地板非常反感这一部分的波频,又或者只是,他更关注之前发生的这件事的原因,“你用了什么法术吗?”

    “不是法术,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我挑衅它们主动来挖掘我‘最深层次的渴望’。最多也就是通过冥想跟自我控制这类的手段来阻碍一下它们真的挖到最底下而已。”藤丸立香回答,“但正常来讲,如果在抱着这种目的挖到一半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超宏大的命题,那第一反应下肯定会觉得‘肯定就是这个了’不是吗?如果镜子想要把这个景象投射出来的话,就会被卡到自我毁灭的bug——所以我说这是奸奇手法,它们完全是自己杀了自己。”

    这不合理。墨菲斯顿的第一反应是这个,但就在他眼前,三十六面镜子已经因此破碎,扭曲镜殿的墙壁上已经破开了一个可供通行的大洞。破碎地呻吟着的墙壁正蠕动着生出血管肉芽,如树冠的层叠枝蔓一般相互交叠编织着一个拱顶大门,淡紫色的轻纱烟雾一般地从上空缓缓飘下。出口已经出现,事实胜于雄辩,实在由不得墨菲斯顿“不相信”了。

    “这可能有些冒犯,但你那甚至能让祂们自我毁灭的愿景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迦勒底在巴尔上的工程全部竣工并投入运行之后的银河而已。”藤丸立香回答,“那个银河当中不存在纵欲之主,而纵欲之主本身又不能允许自己的下属或碎片投射这种……我觉得这个不具有可复制性,如果不是我本身对这个宇宙来讲就是个bug的话,莎莉士对这种假象当然很无所谓。可镜面投射的主体是我,我和相应的假象天然具有神秘学上的联系。毕竟是亚空间神祇,祂在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之前,相应的自我防御机制就会启动。”

    “为什么?”

    “帝皇幻梦号在上,因为我很擅长把死的搞成活的,把假的搞成真的。但凡祂敢把这种可能性‘展示给我’,我就敢把这种可能性‘用作素材’。”

    藤丸立香一边这么说,一边拼命想象自己踩在脚下的其实是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很可惜,这种自欺欺人并不能很快起效,于是她也只能忍着这种叫她头皮发麻的感触,一步步挪向那个正在生成的拱顶大门:

    “好啦,总之趁这个机会我们快跑——”

    在她话音落下之前,一只硕大的、有着绚烂紫色的眼睛从那块破损的墙壁中探看了下来。它生在一张柔美的、雌雄莫辨的精致面容上,但一条细长的、如蛇信般被吞吐着的舌头却令这种精致的美感变得突兀且不协调——

    “墨菲斯顿先生救命大守密者我打不过啊啊啊啊啊啊——”

    ——

    “刚才那个应该只是个普通的欲魔。”

    战斗结束之后,墨菲斯顿毫不在意地踢踏着散落一地的污血,平静地说:“它就是体型有点大而已。”

    “我不知道,它们每只都有区别,但总体而言看起来风格都差不多。”缩在更远处打辅助的藤丸立香缓缓钻了出来,谨慎地盯着无生者的尸体在无人照管的欢愉宫殿当中自然消散的样子,“你觉得我们有可能还没被发现吗?”

    墨菲斯顿诚实地摇了摇头:“不太可能。阁下,你能跑多快?”

    显然,这是对“我可以直接拎着你跑吗”这类问题的委婉提问。圣血天使的智库长试图表现得高情商一点,但很可惜,在藤丸立香眼中,这并没有高到哪里去。她不太开心地驱动魔力,鼓起美狄亚的披风,让自己悬浮在地面上空一点点以表示“我能飞”,并且回答:“顺便一提,我短途冲刺的极限速度是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

    她话里话外都在强调“不要小看我”,但对于墨菲斯顿来说,她刚刚在门口探头时被欲魔吓到大喊救命的景象,和她两句话爆掉三十六面扭曲晶镜的景象都有着相当强烈的冲击力,暂时不太可能从他的记忆中磨灭。两种极端的表现同时被叠加在同一个人的身上,他因此实在不好丈量自己对待这位帝国圣人的尺度——于是他干脆在沉默当中点头,也念诵咒语,在自己背后幻化出圣血天使智库通用的血翼,趁着还没有更多敌人聚拢而来之前,带着藤丸立香腾空而起。

    “呃……我们有方向吗?”在半空呼啸的风中,跟在边上的藤丸立香有点不安地问,“我们应该是首先要离开这个‘神域’的对吧?”

    “不需要,只要想着‘要离开’就行。”墨菲斯顿回答得非常确信,又或者,他迫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非常可信,“根据典籍记载,莎莉士的领域是由六个同心圆形状的不同的‘环’包围着欢愉宫殿,并且祂是相当欢迎来访者挑战的。因此,根据亚空间的性质,我推断只要我们坚定地确信自己的目标,度过中间的陷阱和考验,目标就会自己迎上来。”

    “懂了,神域闯关挑战。”藤丸立香自信满满,“我恰好还挺有经验的。”

    ——这种“挺有经验”给她带来的自信在迎面而来的第一个环中就立刻折戟沉沙。当藤丸立香第三次因为两条腿用力不均匀而把自己绊倒在松软柔顺的沙滩上时,她不得不在疲惫而又不能休息的崩溃情绪中发泄般地大叫:“怎么第一关就这么难啊!!”

    “因为我们是在往外走。”墨菲斯顿刻板地回答了这个其实不需要回答的问题,“理论上来讲,这是最后一关。”

    他知道这不过是藤丸立香个人的抱怨,但他也确实需要每隔一小段时间说点什么,以保持或者证明自己还是清醒着的。

    一进入这个环的范围,他们两人的飞行能力就被限制住了。或许这里有一种无形的规则,要求所有经行者必须要用双脚丈量自己走过的路程,但更可能的是,一种随着场地本身如潮水般漫上来的疲惫感,令他们都变得没法集中精神使用法术。

    别问怎么回事,问就是色孽的伟力。

    好在,两个人过这关显然要比一个人独自行走更容易一些——长途汽车的司机都会希望自己副驾驶座上能坐一个人和自己聊天呢。藤丸立香首先制止了大智库不死心地重新尝试,理由是按她的经验来看,跟神祇在自己领域中定下的规则正面对抗显然是吃力不讨好的。金色的阳光温暖地照在他们身上,不远处规律柔和的海浪声传到他们耳中就如同催眠的白噪音,似乎还有不知在哪的唱诗班在和声歌唱着舒缓的催眠曲——但是他们不能睡!

    这是字面意义上的“睡着你就输了”,你的尸骸将被永远留在这片温暖和煦的海滩上——作为此前还被藤丸立香暗暗在心中称赞并抱怨过的,松软柔顺的沙滩上的一小部分沙子。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藤丸立香已经困到胡言乱语,“我在高中准备升学考的时候都没这么熬过——不对,我好像没准备过升学考……”

    在学校组织志愿调查之前,她就已经因为心血来潮地决定为社会做点好事,由一辆献血车而上了迦勒底的贼船。思及此,她不禁陡然间悲从中来,凭借一点带着滤镜的幻想,发出了往往只有高中生才会发出的那种感叹:

    “……我还不知道大学是什么样子呢……垃圾专业也好我想上东大……社团加分……”

    这些东西距离墨菲斯顿太遥远了,有些部分他连相关的概念都不理解。但为了在这个情况下找个能让双方一同保持清醒的话题,他还是选择开口,挑了个分野与之大概近似的:

    “这让我有些好奇你从前的教育经历了。”墨菲斯顿不好奇,他只是需要让自己的大脑因为一点别的事而驱动起来,“考虑到你的‘魔术’,这是一种家庭或者师徒教育模式下传承的小规模秘法吗?”

    “定义上没有错,但我直到十五岁为止都是普通学生。”藤丸立香回答,随后迟钝地想起帝国人可能在“普通学生”的概念理解上与她有很大差别,“我是指那种,学生单纯为了自己的将来考虑,而不是为了上战场打仗……可能比较类似文法学校……啊我的脑子不转了……”

    墨菲斯顿能理解这种疲惫,毕竟他也在感同身受。但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还是紧急追问:“那你十五岁之后呢?”

    藤丸立香顿了一下。就在智库认真思考,是否需要把这小姑娘紧急拎起来抖一抖以确认神智清醒的时候,她反倒及时地开口:“十五岁之后,我就被迦勒底选上,去了南极(Antarctic)。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学业就这么断了。”

    ——南极(South Pole)当然在帝国中的绝大多数宜居星球都有,是个泛指。但如果在低哥特语中使用“Antarctic”的话,那指的当然就是神圣泰拉的南极地区,审判庭的总部。

    在此前提之下,一个推论就会自然而然地生成:“既然如此,为什么你的编制反倒离开了审判庭,被挪去星炬庭了?”

    “嗯?我没有……不是……跟审判庭又有什么关系?”藤丸立香不太转得动的脑子这次花了十秒钟理解了前因后果,“哦,我懂了。但我去南极的时候是公元2015年。”

    墨菲斯顿有点困惑。等他的脑子也转过来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从色孽的怠惰诅咒当中被吓清醒了一点。

    她顿了一下,强调:“没有少一个零,没有用什么奇怪的纪年法,就是泰拉通行公历,公元2015年。那个时候人类还没有踏出地球,南极洲也是一片冰天雪地,附近的冰盖上栖息着海豹和企鹅……我本来就是因为觉得可以看到企鹅才跟迦勒底签合同的,结果南极的山上一年有大半年在刮暴风雪,难得休息的日子里都只能待在室内……”

    在确信自己打消了某些误会之后,藤丸立香絮絮叨叨地开始抱怨当时户外过于寒冷干燥的天气。但她没想到的是,在墨菲斯顿结合了一些自己观察所得的知识之后,这段话反而在另一个角度中造成了另一些误会:

    公元两千年左右的原初人类,是可以通过认知滤镜无视混沌污染,并且轻轻轻松在灵魂里揣着星炬到处乱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