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粮商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妇人掬了把袋子里的粮,赵家为人憨厚,粮里没有掺和泥沙,糠也少得很,这点很难不让人满意,走之前,她偷偷提醒梨花,“我看好多客人走得不甘心,小心他们报复。”

    “我知道的。”

    妇人一家离去后,梨花掩上门,顺势燃了一根烛火。

    刘二弯腰捡地上的空麻袋,问梨花,“咱们何时去盐铺?”

    “等一会儿。”

    门窗一关,屋里黑了许多,刘二没注意,面前忽然多了件粗麻布衣,挂在梨花手臂上的。

    “刘二叔,换件衣服咱再出门。”

    关门时,她看到街边站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像阿婶说的,有些客人没买到粮,肯定会伺机报复,换身衣服最为妥当。

    刘二没想那么多,左右梨花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片刻后,一大一小从后院的院门溜了出去。

    盐铺子离得不远,街上有许多挎着篮子的人,梨花换了身打补丁的衣服,头发拨得乱糟糟的,乍眼一瞧,跟乞丐没什么区别。

    因此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你们说赵记库房还有多少粮食?”

    “肯定不少,否则不敢卖这么多,你们看张记粮铺就知道了,存粮不多,两个时辰就关门了。”

    “可张地主的田地更多...”

    粮铺背后的东家基本都是地主,论家产田地,赵家是最弱的。

    “但赵家有盐铺啊,二东家采购盐铺时会到处采购粮食...”

    “话说好长时间没看到赵记二当家了...”

    “说是外出购粮去乐。”

    街边,几个汉子蹲在墙角议论纷纷,梨花低头经过,面上波澜不惊。

    刘二朝几人瞅了眼,沉默不言的跟在梨花后头,待离那些人远了才说,“三娘子,他们想抢铺子...”

    “嗯。”

    “铺子的粮岂不便宜了他们?”

    刘二不解,与其遭人抢,不如卖成钱留着。

    梨花左右瞅了眼,见四下无人,小声道,“你猜我为什么要留些粮在铺子里?”

    刘二想了想,摇头。

    “咱们家是粮商,衙门勒令咱们必须开门迎客,可咱们若是没粮了呢?”

    刘二恍然大悟,细想又觉得不对,衙门要求粮铺营业的前提是粮铺子得有粮,粮铺没粮就关门呗。

    梨花不妨与他说得通透些,“衙门不在意粮铺的难处...”

    在衙门眼里,粮铺正常经营就能稳住民心,哪儿会管粮铺是否有存粮,譬如张记,粮食再少也得开门。

    她道,“这些人半夜进铺子就能知道铺子的情况,传开的话,对咱来说是好事。”

    虽说要走了,可总得留个后路,真要遇到意外走不了,也能有个说辞应付衙门。

    盐铺的门遭人撞开了,里面遭人抢劫一空,连屋顶坠下来的碎瓦都被人拿走了,刘二一瞧,双眼瞪得老大,“三娘子...”

    门被人拆了,站在门口往里一瞧,空得凄凉。

    梨花倒是想得开,“咱们去里边坐一晚就行。”

    “有人来怎么办?”

    “不是有镰刀吗?”

    梨花留了两把镰刀,正好一人一把。

    她走进屋,抬头望了眼缺瓦的屋顶,“幸好不是雨天。”

    “......”

    刘二很难有如此豁达的心境,这么清贫的屋,实属罕见,他取下腰间绑着的衣,擦了块干净的地出来,“三娘子,坐这边吧。”

    梨花坐去角落,问他饿不饿。

    “不饿。”刘二靠墙坐在她身侧,脚边是衣服里抖落的粮,“回来时,老太太给我塞了两块菽渣饼。”

    他抽开竹筒的木塞,扬起竹筒尾,菽渣饼从里滑了出来,“三娘子,你吃吧。”

    “我不饿。”

    自打生病后,她食欲就减退了,很多时候嘴馋,真吃却吃不了多少。

    刘二把菽渣饼放回去,望着月色寂静的街,面露忧思,“不知赵大郎他们何时回来。”

    “明天就该有消息了,刘二叔,你们出城可有遇到什么事?”

    刘二抱住膝,回想道,“没什么特别的事,真要说的话,城里死的人多,好几家出城安葬亲人的。”

    “哦?”

    “有两家人没来得及备棺材,死人装在背篓里捎出城的,臭得官差捏鼻子骂人呢...”刘二不禁感慨,“看那家人也是体面人家,若不是发生旱灾,不至于连口棺材都来不及置办。”

    梨花愈发奇怪。

    城里有护城河,旱灾以来,护城河水位下降,但没有干涸,城里的有钱人家不缺粮,怎么会突然死人。

    刘二想到一车背篓的死人,脸上浮起悲戚,“三娘子,城里的物价涨得太凶了,那样富庶的人家竟也舍不得给死人穿件像样的寿衣。”

    赶车送葬的人绫罗绸缎,背篓里的死人衣衫却磕碜得很。

    梨花蹙起眉。

    大户人家最重丧嫁,像老太太,很多年前就找人打了副重棺,世人眼里,棺材越重,寓意越好,整个近溪村,只有老太太是重棺,而其他人的棺又薄又轻,材料还不好。

    城里的有钱人家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她问刘二,“除了衣服,还有没有奇怪之处?”

    “有啊,不知那户人家是哪儿的人,背篓已算深了,尸体却暴露在外面的,说是尸骨生蛆,底下燃烧着炭,阻止蛆乱爬...”说到这,刘二脑子有什么一闪而过,须臾,他震惊道,“不是炭...”

    大热天烧炭的话温度肯定高,但挨近背篓的人却没喊热。

    他张了张嘴,有个荒唐的想法。

    粮,背篓底下是粮。

    梨花也想到了,宁愿用这种办法也要送粮出城,约莫早就收到了什么风声。

    她问,“那户人家姓什么?”

    “官差没问。”

    “那样的人家多吗?”

    “不算少。”

    北城门没什么难民,基本都是出城的人,且多是有牛车的队伍,刘二越想越心惊,“三娘子,城里莫不是要变天了?”

    “多半是。”

    “咱要不要先出城,你和三东家汇合,我去南城门等赵大郎他们?”

    青葵县是北上的必经之路,即使在南城门等到赵大壮他们也得进城,梨花说不用,“明早咱去正街等大堂伯他们。”

    街边时不时有人影晃过,看到梨花她们也不敢靠近。

    城里治安不好,谁敢贸贸然接近来历不明的人?

    如此,梨花和刘二安稳过了一夜,天麻麻亮时,一大一小就出了门。

    期间,刘二把菽渣饼分给梨花吃了,到正街时,城门还关着,城门外亮着火光,隐约有无数哭嚎声,谨防城门边的官差注意到她们,两人在一处黑暗的角落蹲着。

    天亮后,陆陆续续有人拖家带口的进城。

    不过盘查得更严了,十户人家,约莫只有三四户进得来。

    山珍饭馆仍关着,里面的桌椅差不多搬空了,地上满是苍蝇蚊虫,跟遭到打劫没什么两样。

    梨花顺着半掩的窗户爬进去搜了一圈,灶房一片狼藉,碗筷不剩。

    刘二不安的情绪愈发强烈,“三娘子,城里离乱怕是不久了。”

    山珍饭馆的东家是衙门里某位老爷的亲戚,那些人连饭馆都敢偷,明抢是迟早的事。

    “是啊。”

    可惜在那段记忆里,族里人还固执地守在村里不肯离去。

    梨花没有搜到有用的东西,继续去正街候着,太阳落山时,有两个贼眉鼠眼的人牵着几个孩子经过,余光瞥到梨花时,眼睛亮了一瞬,“郎君可是想卖女儿?”

    刘二呲牙,“滚。”

    长脸男子不肯离去,“粮价疯涨,粮铺下次开门不知又是什么价,郎君要是信我,我给...”

    刘二挥起镰刀,脸色变得狰狞。

    梨花倒是没什么表情,“价格几许?”

    长脸男慢悠悠比了个数。

    梨花波澜不惊的问,“五贯?”

    长脸男摇头,“五百钱。”

    怕梨花嫌少,他拉过身后的一小姑娘,“这是我今个儿买来的,四百钱,小娘子你模样更精致些我这才多出了一百钱。”

    一百钱,按照眼下的行情,也就两斤好粮的价。

    人命如草芥,梨花早就见识过了,但再次面对这种事,心里仍不舒服。

    她问男子,“你们只买小孩吗?”

    长脸男没太明白。

    梨花又问,“大人几钱?”

    “......”长脸男打量着对自己龇牙咧嘴的汉子,琢磨小姑娘的意思,“你想卖了他?”

    刘二:“......”

    “不卖,我好奇问问。”

    长脸男侧目与伙伴交换个眼神,都摸不准小姑娘的心思。

    正常来说,没有人家会买大人,大人食量大,心眼多,不易养得熟,稍不留神,主人家还会遭到算计。

    当然,户籍管理严苛,照理说不会发生仆人祸害主人的事,可今时不同往日,哪怕告官,衙门恐怕也管不过来。

    他回答,“大人的话,约莫也就几十钱吧。”

    几十钱都不见得好卖。

    这话男子没说,毕竟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他也只能胡乱说个数。

    他问梨花,“你们家哪儿的?”

    青葵县底下的几个镇有自己的口音,但梨花的口音模糊得很,听不太出来。

    梨花没答,“你们从哪儿过来的?”

    “西市那边。”长脸男子对梨花没有戒心。

    “那边有粮铺开门吗?”

    “有,不过你们赶过去估计都关门了。”

    长脸男子掏出竹筒喝水,身后的孩子们俱停了下来,有两个孩子估计是兄弟,互相搀扶着,眼泪流个不停,梨花扫了眼,“要把这些人卖去何处?”

    这边是城南,这两人莫不是想往南边去?

    长脸男回头看了眼今日的货,咧嘴笑了下,“南边。”

    “南边在闹灾。”

    长脸男不知梨花为何不怕他,要知道,他去集市,所有的孩子看到他就哭,像这个小姑娘这般淡定的却是少见。

    “不闹灾哪有我们挣钱的地儿。”长脸男屈膝,凑近梨花欲看个清楚,留意他动作的刘二及时出手推开他,“滚远点。”

    长脸男不在乎的耸肩,“这么凶干什么?”

    第一面,他以为这人是卖孩子的,几句话下来,他觉得这人更像仆人。

    他又喝了两口水,忽然,身边的人抵他胳膊,目光眺向城门,长脸男跟着望过去,笑容愈发灿烂,“走吧。”

    梨花站在屋檐下,垫脚看向城门,烟雾袅袅的城门口,有两个着青色衣衫的汉子在招手。

    估计是长脸男的同伙。

    刘二害怕他们明抢,身子甭得紧紧的,直到人走出去很远才松了口气,“三娘子怎么打听那种事?”

    “好奇。”梨花还盯着城门口,“刘二叔,你说这些人是什么人?”

    “人牙子呗?”

    “我觉得不像。”

    梨花见过人牙子,尖嘴猴腮的,很不讨人喜欢,面前的这两人虽然也是这样,但气质有所不同。

    两人过了城门,长脸男忽然扭头,望了眼头顶方向。

    梨花蹙起眉,突然听到刘二喊,“赵大郎他们回来了。”

    赵大壮风尘仆仆的领着一群几个妇人孩子进来,刘二激动,“总算回来了。”

    他跑过去,那群妇人似是受了惊吓,听到脚步声,身子无意识的瑟缩,刘二顺了顺头发,“娘子莫怕,我是赵家长工刘二。”

    赵大壮交了税银走过来,嘴皮干得裂缝,“刘二,族里可好。”

    他们这趟不太顺利,半路遇到难民不说,有几个婆家难缠,双方差点打起来,再就是堂妹惦记夫家,死活不愿意离开。

    当然,不乏有满心算计同路跟来的,他硬不起心肠不管他们,刚刚交税银一并交了。

    见梨花站在不远处,赵大壮招了招手,“你四爷爷身体好点没?”

    “吃着药呢。”梨花看了眼面前的妇人孩子,以及旁边的拖油瓶,取下腰间竹筒递出去,“咱们出城再说。”

    边上,一老妇听到这话,身形颤了颤,“咱不是刚进城吗?怎又要出城?”

    梨花严肃道,“阿婆不想走留下便是。”

    扶着老妇的汉子不满,质问赵大壮,“你们赵家就是这么教姑娘的?一个丫头片子都敢骑到我娘头上来?”

    梨花懒得废话,掉头就走。

    刘二把自己的竹筒给赵家其他人,替梨花解释,“老村长他们已经从北城门出去了,这会儿约莫在破庙等我们前去汇合呢...”

    老妇又累又饿,一路走来,还受了不少惊吓,腿还软着,“不行,我走不动了。”

    梨花动作不停,“大堂伯,你快点,村长爷有话交代你。”

    得知亲爹有话交代,赵大壮抬脚就走,赵家其他人亦是。

    这两日,真是受够这些人了。

    舍不得家里田地不肯走,还要拉着赵家姑娘干活,这种事搁在赵家是从来没有的。

    赵家也有婆婆磋磨儿媳的,但紧要关头,不会置儿媳的死活不顾。

    赵大壮大步上前,“我爹说什么了?”

    他刚喝了两口水,嘴皮浸出了血,但看着没有刚刚恐怖了,梨花道,“这些人要是不听话,扔下他们。”

    她故意提着声儿,刚刚说话的再次颤了下,她儿媳心下惴惴,赔着笑脸道,“这是三娘子吧,想不到都长这么高了。”

    老妇诧异,“这是你三婶家的三娘?”

    能让赵家称三娘的,也就地主家的小孙女了。

    倒不是说这小孙女如何聪明伶俐,而是自幼被她阿耶宠着,无论她阿耶在哪儿她就跟着,跟其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截然不同。

    老妇狐疑的看着小姑娘。

    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鬓角还淌着汗,脸庞勉强干净,但衣服皱巴巴的,满是补丁。

    老妇拽住儿媳,“你们族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没粮了,挑水又要去很远的地,赵大壮说接儿媳回娘家住,她拉下老脸要跟着,没料到会是这种局面。

    赵四娘心里也犯嘀咕。

    梨花出生时她还没嫁人,知道赵广安如何疼爱这个女儿,别说打补丁的衣服,就是鞋子磨脚他都不会让女儿将就。

    “大堂兄。”她唤赵大壮,“族里出啥事了?”

    赵大壮被她们家折腾得心力交瘁,委实不想搭理她,只道,“逃荒罢了。”

    赵四娘又去问梨花,“三娘,家里出啥事了?”

    “没啥事啊?”梨花装天真。

    赵四娘总觉得不对劲,偏又说不上来。

    她婆婆就更没底了,“你们家不是地主吗?怎么穿得如此...”

    破烂两个字没说出来,但眼里全是嫌弃。

    梨花像是懂了,不悦的跺脚,“你管我穿什么...”

    赵大壮不知道梨花装的,拉过她的手,“别和她一般见识,咱快出城去吧。”

    哪怕梨花言语冒犯,但终究是他赵家的姑娘,轮不到旁人指指点点。

    梨花听话的点头,“大堂伯,这人怎么这么让人讨厌啊。”

    赵四娘婆婆不认识她,梨花却是知道她的,那段记忆里,老村长好心收留她们一家,她不知感恩,天天唆使族里人闹事,搞得族里乌烟瘴气,没多久散了伙。

    她语不惊人死不休,“大堂伯,我看这人面恶得很,撇下她们算了。”

    这话一出,老妇差点栽下去。

    外头到处是难民,赵家真要撇开她们,她们肯定活不下去的。

    当即不敢挑梨花的刺了,小心翼翼道,“三娘长得真好,不愧是地主家的小姐。”

    梨花撇嘴。

    赵大壮本就不喜这家人,跟梨花道,“到时再说吧。”

    “堂姑她们都回来了吗?”梨花岔开话题,问起自己关心的话题。

    她看到好几张生面孔,明显是那段记忆里不存在的人。

    赵大壮垂眸,“有四人没回来。”

    其中两人外出干活死在地里,有一人刚生了孩子,不想赶路,还有一人则被婆家拿去换了粮,他们找去时,没有找到人。

    他与梨花实话,梨花瞪大眼,“闹饥荒呢,村里谁会拿粮换人?”

    “不知道,我们依照她婆家说的地找过去时那间屋是空的,没有人了。”

    “哪家的堂姑?”

    “你二堂爷家的小堂姑。”

    “去年冬成亲的那位?”

    二堂爷共有八个孩子,养活了五个,赵大壮嘴里的小堂姑排行八,嫁的是隔壁镇的人。

    梨花道,“跟同村人换的粮吗?”

    “不是,隔壁村的,我让你大堂伯...”赵大壮想到这次去的都是梨花的大堂伯,不由得指着身侧胡子拉渣的中年男子,“我让你青牛伯去找人...”

    赵青牛是二堂爷的长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都已不再人世了。

    他一张嘴,嗓子哑得像老村长最后说话的时候。

    “八娘婆家说那户人家在路边,我找过去时,里面并没有人。”他眼里泛起泪花,“我问村里人,都说最近没怎么出门,不知道那家人的事。”

    其实,他心里有个猜测,但不敢说。

    他怀疑八娘被婆家卖给人牙子了。

    村里人说人牙子曾经出没过,好几户人家都卖了孩子。

    八娘才十七岁,身材娇小,看起来跟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

    “这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跟我爹说。”

    好好的姑娘,嫁去婆家不到一年就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想得开?

    “那就不说。”梨花心里有股怪异的感觉,“我让人帮忙问问。”

    说着,她给一贯钱给刘二,“刘二叔,你出城让那两人沿路帮忙问问有没有小堂姑的消息...”

    刘二拿过钱就跑,他不敢出城,只能隔着三四米长的路喊那两人。

    长脸男正吆喝孩子们上车,猝然听到有人喊,他偏头望了眼,随即走上前,“想通了?”

    以为这个仆人想把主子卖了。

    刘二往官差手里塞了钱,官差同意他和人交谈几句。

    刘二走到长脸男面前,递上剩下的几百钱,“我家八娘子不见了,还请兄台帮忙留意,若是有缘碰到我家八娘,我家愿意数倍赎回来。”

    长脸男玩味的看刘二一眼,“还有这种好事?”

    他往街上的投去一眼,“你家主子的意思?”

    “嗯,我家八娘姓赵名婉,还请兄台费心。”

    把钱往男子手里一塞,刘二转身就跑。

    长脸男回到车前,旁边的青衣男子纳闷,“那是谁?”

    “寻亲戚的。”长脸男冷冷的把钱往车里一扔,“走吧。”

    刘二回到队伍,悄悄与梨花说,“我看那人不像好人。”

    八娘多半找不回来了。

    心里自是明白,她们这趟北上,而人牙子做的是南边的生意,南辕北辙,即使找到八娘也没办法送八娘与族里团聚,可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二堂爷难过。

    再就是向族里表明村长爷的立场。

    她与赵青牛道,“二堂爷年事已高,经不住打击,我已让人帮忙找小堂姑去了,待有消息在告诉二堂爷。”

    “我爹问起怎么办?”

    “就说小堂姑婆家欲跟村里人一块北上,小堂姑不好撇下他们。”

    只要方向一致,或许有碰到的一天,二堂爷心里会好受点吧。

    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赵青牛点头,与其他人道,“还请大家保密。”

    梨花的目光锁定面露不屑的老妇,“大堂伯,谁要是乱说你就揍她,咱赵家的事,轮不到旁人多嘴。”

    几位‘大堂伯’齐齐挺起胸膛,“是。”

    来不及叙旧,一行人走到北城门时,城门口排起了长队。

    刘二好奇,“李家不是清早就出城去了吗?”

    他们从盐铺出来,好多人在议论李家去戎州之事,有人说李家家底被掏空了,去戎州避难的,也有说李家那位姑爷替李家谋了份差事,李家是去戎州做官的。

    乱世里,用钱买官的例子比比皆是,因此说什么的都有。

    梨花盯着队伍看了看,“不是李家人。”

    李家仆人多,且着统一颜色的衣衫,明显和这些人不同。

    语声落下,就看两个妇人抱着官差的腿哭起来,“我们家没粮了啊,铺子开不下去了啊...”

    官差踹开她们,“县令有令,凡家中田地五十亩者不得出城,粮商不得出城,你们既是粮商,就不准离开。”

    “我们家没粮了啊。”妇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留在城里只有死啊。”

    两个官差上前拖妇人,妇人剧烈挣扎,不小心扯到包袱,里面的银子露了出来。

    一腚腚银子,像石头似的从青灰色的布料里抖出来。

    官差面无表情的拽走她们。

    刘二恐慌起来,“三娘子...”

    “别慌。”梨花没料到衙门如此迅速,今日起就禁止粮商离开青葵县,她前后张望一眼,忽然扯刘二衣服,眼神望向垫脚看热闹的四娘婆婆。

    老方氏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银子,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满嘴酸话,“奸商,挣了百姓这么多钱还想跑...”

    她蠢蠢欲动的搓着手,大有其他人上前,她立即扑过去抢银子的阵仗。

    不止她,好多人都露出贪婪之色。

    梨花朝刘二比了个拳头拍手掌的动作,刘二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真的?”

    梨花点头。

    赵家是粮商,赵广昌已经出城了,保不齐会拿她这个赵家人开刀。

    未免节外生枝,装葬人是最合适的。

    刘二退后两步,在老方氏伸得老长的脖子后,毫不犹豫的一拍。

    她身边的人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也来不及反应…

    因为,前头有人动了。

    不知谁骂了句高价卖粮害得他们待不下去,五六个人涌过去捡地上的银子。

    搀扶老方氏的儿子即刻松手冲了出去。

    刘二扶住瘫软的老人,“三娘子,怎么做?”

    “说她病入膏肓,我们送她回老家的。”李家捏着音调,一副北边人的口音,“大堂伯,官差若问你们是哪儿的人,你们直说便是,问其原因,就说粮铺遭人偷了,我大伯不知去哪儿了,你们北上逃荒...”

    赵大壮点头。

    妇人看众多人跑上前,赶紧裹起布料后退,“老天爷不给活路啊。”

    这话是普通农户今年最爱挂在嘴边的话。

    农户靠天吃饭,庄稼颗粒无收,只能是老天爷不好。

    赵四娘的丈夫姓明,排行老四,族里人都唤明四,他跑得最快,前头人太多,他整个人像大树倒地似的扑下去,双手从缝隙溜进去乱抓,但其他人又怎会让他得手,后背左右耸动,两只胳膊尽量护在两侧,不让上面的人把手伸进来。

    趁他们乱着时,梨花和刘二扶着老妇挤到了前边。

    官差看他们衣着普通,老妇脸色青白,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随意问两句就放他们出了城。

    明四捞了半天也没捞到银子,想动手抢,一人窥到他的神情,先出手揍他。

    明四挨了一拳,喊赵大壮帮忙。

    赵大壮冷眼瞧着,见赵四娘要过去,沉声,“你过去试试!”

    赵家虽不是大族之家,但这种趁火打劫的事绝不会做,何况该以出城为重,等梨花和刘二过了城门,他招呼赵家人往前。

    许是看他握着锄头背着背篓,周身气质冷厉,官差的问题要多些。

    “姓名。”

    “赵大壮。”

    “哪儿人?”

    “井田镇近溪村人。”

    官差手里有本册子,翻到近溪村的那页,抬眉注视着赵大壮,“赵广昌是你什么人?”

    “我堂弟。”赵大壮依照梨花的吩咐,“我们进城来投靠我堂弟,哪晓得铺子遭人偷了,我堂弟不知所踪,没办法,只能北上逃荒。”

    赵记铺子的粮价低,昨天好多人买了一次接着排队,因此衙门一直注意着铺子动向,对铺子被偷一事也有所了解。

    “你堂弟可还在城里?”

    “不知道,我们刚进城没多久。”

    官差去看他背篓,见都是些不知名的草药,又去看其他的背篓,确认没有粮食后才放他们离开。

    衙门有规定,凡超过一石粮者不得离城。

    面前这群人没有粮食,放出城没什么不妥。

    明四挨了打,讪讪的回到队伍里,左看右看不见亲娘,心里慌了,“娘...”

    赵四娘目光闪烁,“娘先出去了。”

    刘二打她婆婆时她看到了,虽不知刘二为什么那么做,但闹起来不是好事,因此她没声张,除了她,还有赵家的两个亲家看到了,碍于日后要指望赵家过活,即使看到刘二动手也不敢声张。

    明四探头瞅了眼,不太相信,“他们会这么好心?”

    “我四叔病了,三娘做的事都是四叔授意的...”赵四娘为梨花解释。

    明四又去看他兄长。

    他兄长没走过这么长的路,气色一直都不太好,加上他在最后面,没注意刘二打人的动作,点头道,“地主家的长工扶娘出的城。”

    明四这才没有起疑。

    出城时,天已经黑了。

    暮色落下,月光铺满了官道。

    出城后,梨花就掐老方氏胳膊的软肉把人掐醒了。

    老方氏不知身在何处,睁眼时,整个人哆嗦了下,“啊...老...老二...”

    从村里到县里,她几乎没有合过眼,偶尔打盹,脑子里全是发黑发臭的尸骨,以及凶神恶煞的嘴脸。

    路上多了许多难民,死掉的难民吓人,活着的难民抢人。

    见她吓得花容失色,梨花回头喊明二和明四。

    两人小跑上前,“娘。”

    老方氏回过神,认出面前的是梨花,“我怎么在这?”

    梨花道,“你睡着了,明四他们只顾着抢钱,还是刘二叔扶你出来的。”

    钱...提到钱,老方氏如梦初醒,“银子...”

    明四拉起她的手,“没抢到。”

    手一抬,老方氏觉得胳膊内侧疼得很,不仅这样,脖子后方也钝痛,她揉揉疼的位置,想到什么,大惊,“刚刚有人打我。”

    “你可别冤枉人。”刘二板起脸,“我看你摇摇欲坠,伸手扶你罢了。”

    他语气笃定,老方氏不确定起来。

    其他人虽知道怎么回事,却也不敢开口。

    赵大壮维护刘二,“婶子,你若觉得我们居心叵测,趁早离去吧。”

    老方氏讪讪的笑了笑,“许是我太累产生幻觉了。”

    她看向官道,“我们现在往哪儿去?”

    破庙在两里外的半山腰,梨花故意不说,反而阴阳怪气的说,“逃荒,沿着官道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