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门口,专司打门帘一职的小丫鬟碧儿远远地就看见贾赦急匆匆地走过来。

    碧儿心里疑惑,这大中午的时候太阳最毒,大老爷怎么想起来荣庆堂这里请安了?

    但她见贾赦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了,也不敢继续胡思乱想。而是按下心中不解,笑意盈盈地上前给贾赦请安。

    “进去跟老太太说一声,老爷我有要事向她老人家禀告。”

    碧儿立刻去了。

    贾赦在外面背着手等了一小会儿,碧儿就出来了,脆生生地说老太太请大老爷进屋说话。

    贾赦走进荣庆堂,在给贾母请安后直奔主题道:“儿子回去琢磨了一晚上,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同意元春进宫这件事。”

    贾母原来还在想贾赦怎么突然过来了,她家这个老大,请安最是惫懒。

    今儿怎么大中午的想起来荣庆堂请安了?

    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结果也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这老大过来,压根儿就不是来请安的。

    贾母一下子就想到了昨天那令人火大的事儿。

    她刚提起来二房想要把元春送进宫的事儿,还没说自己同意不同意。

    老大就跳脚了,急忙宣称自己不同意,生怕侄女占他的便宜。

    若非贾母对此事尚未下定决心,昨天的时候贾母就骂贾赦了。

    “你为什么不同意?是因为看不得老二的孩子……”

    贾母很确定自己犹豫的原因,是因为她担心贾家再一次搅进那高回报高风险的夺嫡当中去。

    贾母也不是不贪图从龙之功,但她只想赢不想输,而这世间从来就没有那么好的买卖。

    但贾赦不同意的原因大抵不是这个。

    贾母很清楚贾赦不就是看不得贾政好。

    所以贾赦才一听到元春有机会做皇妃就去跳脚。

    这混账行子,从小到大都看不惯她养大的老二。

    可还没等贾母把话说完,贾赦就趋步上前,直挺挺地跪下了。

    贾母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晚辈给她请安,多是跪在蒲团上,像贾赦现在这样直挺挺跪下去的情况,还是少有。

    “老大,你在跪什么?快起来!我可没让你跪!”

    贾赦他这样激动,是因为他被贾母的话给刺激到了。

    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贾母偏心眼的历史,最后竟委屈得老泪纵横。

    他痛哭流涕道:“老太太,儿子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要说我看不得老二好,看不得老二的孩子好。可是昨天儿子那般失态,哪里是因为这个呢?”

    “儿子想起了义忠亲王和父亲的旧事,儿子也是血肉做的人,也会恐惧,也会贪生怕死,儿子是真的不敢搅和进天家的事情里头去了!”

    接着他又大声哭诉道:“昨天晚上我一回去就梦见爹他老人家了——他老人家嘱咐儿子,咱们家要以转换门庭、安稳度日为上,不许做弄险求荣之事。爹他老人家地下有灵,肯定也是不同意老二媳妇搞的这件事的。”

    “母亲,您还记得父亲被迫致仕后心心念念的事情吗?”

    贾母被贾赦的哭声闹得头痛,心中却极为动容。

    一来,这么多年来,老大虽不成器,但这般狼狈形容却也是难得一见的。

    贾母知道,老大没脑子骗她。这混账这般模样,是真的害怕了。

    二来,她和老爷夫妻和睦。老爷心心念念的事情,她又怎么会忘记呢?

    转换门庭,弃武从文,安稳度日,这些事情,她都还记得。

    贾赦偷觑着贾母的神色,见她神色和缓了许多,立马把贾璋教他说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母亲,您想一想,元春进宫这事儿要是好事,王子腾他怎么不搭边儿?”

    “老二媳妇向来自矜王子腾权重。元春入宫一事在老二媳妇眼里是大造化大好事,她怎么会忘了她亲爱的哥哥呢?”

    王子腾的态度,的确也是贾母犹豫的重要原因之一。

    她看得清楚,甄家想要元春进瑞王后院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王子腾。

    若是王子腾不愿意帮衬元春,那么就算元春能够顺利嫁给瑞王,他们贾家也得付出其他的代价。

    说不得荣国府在大出血后,瑞王还会不满意呢。

    “儿子求您了,母亲!您拦一拦老二媳妇吧!”

    “儿子是真的怕了,要不是当年的事情,儿子如今又怎会如此潦倒?若非有爹他老人家苦心筹谋,咱们一家老小只怕也会人头落地!若老二媳妇真得一意孤行,儿子干脆饮鸩自尽死个干净!总比被人砍头来得痛快!”

    “混账!你这话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吗?”

    贾母厉声道:“你儿子都三个了,怎么还这么不着调!你死了,琏哥儿璋哥儿怎么办?琏哥儿还没娶媳妇,璋哥儿更是一团孩气。你指着邢氏一个人把孩子养大吗?”

    贾母心里恼怒贾赦口无遮拦,说话没有丝毫顾忌。

    可是一看他这副涕泗横流的可怜样子,也没有继续教训他的心思了。

    沉吟了一会儿后,贾母才开口道:“你且把眼泪擦干吧。这副样子底下人见了都笑话!”

    “老大,你就这么不看好瑞王爷?”

    贾赦素来荒唐,但集思广益多听听别人的看法,总比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来得好。

    所以贾母问他是怎么想的。

    毕竟贾赦想要断了王氏送元春入宫的路,而她还在迟疑。贾赦想要说服她,总要给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贾赦拿袖子擦了泪,回贾母道:“儿子愚笨,难测天家之事。但儿子清楚,甄家和咱们家、和王家都是老亲。瑞王若想以侧妃之位拉拢王子腾,完全可以选王子腾膝下嫡亲的侄女,何必舍近求远,来求娶咱们家的元春?”

    “想来或是王子腾回绝了甄家,他们才找到了弟妹头上。”

    他忍着恶心吹捧道:“王子腾可比儿子出息多了,看事情也比儿子明白。《论语》中说见贤思齐,咱们跟着王子腾走,总比听老二媳妇一个没经过事的妇道人家强。”

    “瑞王成功又怎么样,瑞王不成功又怎么样?就算瑞王能成事,咱们送元春过去,也不过是多了个外戚的头衔而已。若元春不得宠没儿子,咱们家就会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爹他老人家生前最挂心的事就是转换门庭。母亲,咱们家本就是勋贵出身,要是再加个外戚的头衔,只会让珠哥儿和璋哥儿的文官路更不好走。儿子听蒋先生说,靠裙带关系是能爬的快些,但是却会毁掉自己的清名!”

    “儿子此生别无他愿,只求能平安活着看到璋哥儿给爹他老人家赠些光彩,也就尽够了。”

    说到这儿,贾赦又忍不住哭了。

    他一边哭,一边磕头求贾母:“儿子这辈子没给母亲增过光彩,尽是让您生气。您偏疼老二些,也是应当。但这次,儿子是真怕了,只求母亲也疼儿子一次吧!”

    贾母看着伏惟在地的儿子,心中百味交陈。

    沉水香香气缠绵,贾母看着贾赦已经生了白发的头顶,喟叹了一声。

    “你回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荣庆堂出来后,贾赦看着湛蓝的天空,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这些话,他说得直犯恶心。

    不过为了最后的结果,装模作样些也没什么。

    他这次目的达成后,总算是琢磨出来政老二平日里装模作样的好处了。

    政老二不就是靠装刻苦、装清高,才博得好名声,赢得父母的宠爱的吗?

    现在他听璋哥儿的,学一学老二装模作样窝囊卖惨的本事,一下子就把态度摇摆的老太太说的偏向他了。

    贾赦看了看日头,眯了眯眼睛。

    算一算时辰,好像也快到老二下衙的时候了。

    他得去贾政的书房外面守株待兔,臊一臊政老二,好让政老二没脸卖女儿。

    如果老二能像给贾珠定亲一样,先斩后奏给元春也定一门婚事就更妙了——这绝对能让王氏那个毒妇哭得连北都找不着。

    贾政一下衙回府,就见到贾赦跟门神一样杵在他门口。

    他皱了皱眉,但还是上前拱手道:“大哥。”

    “老二回来了啊,来,进屋,大哥有话和你说。”

    贾赦因为在贾母那儿计划进展顺利,心情很好。

    此时看到他一向讨厌的政老二,都觉得对方眉清目秀了起来。

    贾政对贾赦跑来书房等他回来一事感到十分奇怪。

    老大他不是整日里只愿意窝在屋里,和他的那群小老婆寻欢作乐吗?

    怎么今儿有闲心过来找他了?

    贾赦却喧宾夺主地拉着贾政进了屋,挥手示意下人出去:“我和你们二老爷有要事商量,你们都出去。”

    长随小厮们看向了贾政。

    贾政瞪了他们一眼,冷声道:“你们没听到大老爷的话吗?还不快点出去?”

    众仆役鱼贯而出,大门也被人从外面关上。

    贾赦见人走干净了,直接开口问道:“老二,你媳妇想把元春送进宫,我不同意,你怎么看这件事?”

    贾政被他问得一愣,老大一向连琏哥儿这个嫡亲的儿子都不关心。

    也就是这两年得了个天资出众的小儿子,才生出几分慈父之心。

    如今怎么开始关心起隔房的侄女了?

    这可太反常了。

    “我本是不同意这件事的,但元春自己说她想去博个前程。我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这才觉得此事有几分希望……”

    “元春?”

    贾赦嘲讽道:“她一个小女孩子,能做什么主?还不是你们夫妻二人想要卖女求荣!”

    “还有,到底是老太太想送元春入宫,还是你和王氏想送元春入宫?”

    “今天我去见母亲了,我看她倒是没那个心思。就算是有,也是你和你媳妇挑唆的。”

    贾政听贾赦语气讥讽,怒气冲冲道:“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明白一点,我是怎么就卖女求荣了?又是怎么挑唆母亲了?”

    贾赦冷笑道:“有没有卖女求荣,有没有挑唆,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心机,王氏也不是个好的。你婆娘百般筹谋策划还不是为你这个枕边人?为了丈夫卖女儿,真是好贤惠好无私的贤妻啊!”

    贾政被贾赦气得手指发抖,贾赦却继续往贾政最在乎的事情上捅刀子:“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荣府不能掺和皇子们的事儿。咱们府里你能当家,还不是因为我当年卷进了那些事情里面去。如今你们若一意孤行,就别怪我搅得你们家宅不宁!”

    “这瑞王还没成事儿呢,政老二,你可别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已经是准国丈了吧?”

    他讥讽道:“王氏嘴巴里的造化都是浮云,你儿子的功名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蒋先生都说了,读书人的清望和名声是极要紧的事情。你不在乎珠哥儿的名声,想卖女儿往上爬我不管,只是别过来带累我璋哥儿的前程!”

    “老二,别怪哥哥心狠。说句难听的,就算你女儿顺利当上皇妃,我璋哥儿一个和元春没相处过几天的隔房堂弟也沾不上什么光。你女儿要是当不上皇妃,那就更惨了,咱们家把大姑娘送进宫里做奴才,直接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事情都已经到如此地步了,我还怕什么?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贾存周,我警告你,如果王氏真的把元春送进宫里去伺候人,我就满京城散播你贾存周卖女儿的谣言。你也不要打着让元春顶着荣国府嫡长孙女、一等奉恩将军嫡长侄女的身份去参加小选,我丢不起那个人!”

    “瑞王那儿,若是王子腾愿意投靠他给你女儿做靠山就任王子腾去做。只是别打我的主意!我爵位名下的军户就算是喂了狗,也不会白送给你女儿做嫁衣。大不了大家一了百了,一起玩完就是。”

    言罢,贾赦也不去再看贾政气得涨红的脸色。直接冷哼两声,拂袖而去。

    走之前,贾赦还留下了最后一句警告:“你那二舅兄可没打算帮元春,老太太如今也断了这个心思。如果你和你老婆还不死心,就直接等着我鱼死网破罢!别忘了再过两年珠哥儿就又能参加乡试了!”

    贾政铁青了脸:“珠哥儿是你侄儿,你怎么能拿骨肉至亲威胁我?”

    贾赦冷笑道:“你们夫妇也没把我当过亲大哥啊。”

    “我总要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老二,你好好想想吧,到底是那虚无缥缈的大造化重要,还是你顶门立户的儿子重要。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两者,你就只能选一个。”

    贾政被气得拍了桌子,贾赦却理都不理他,直接推门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