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萧聪一行被赢沛安置在靠近贤牧府的一座屋舍中。

    酉时初刻,赢沛亲自带人抬着几只硕大的食盒送来晚饭,将之摆放在蒲毡围成一圈中间的空地上,歉意道:

    “尊上来的突然,实在是来不及准备,因为我族一向都是坐在地上吃饭,所以今夜恐怕就得委屈各位入乡随俗一回了。”

    萧聪大大咧咧摆手笑道:

    “哪里话,我们之前在野外,不也是这样吃饭的,没这么多讲究。”

    赢沛也笑了起来,

    “有尊上这句话,我也就好回去交差了。”

    说着,作揖拜道:

    “尊上吃好喝好,在下先告辞了。”

    话毕就要转身。

    萧聪连忙唤道:

    “嗳,等一下。”

    赢沛转过身来,眉毛轻轻一挑,

    “尊上还有其他吩咐吗?”

    萧聪摸摸鼻子,

    “不算吩咐,只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赢沛面色平静,

    “尊上请说。”

    萧聪放下手来,

    “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因为你的贤牧大人提前对你嘱咐好了?”

    赢沛抿唇而笑,

    “回尊上的话,我之所以去那边,本就是我家贤牧大人怕您找不到这里,派我去接应您的,至于您的真实身份,贤牧大人当时对我下命令的时候的确是没有明说,他只是说让我到那个地方等一群人而已。”

    萧聪想了想,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得赢沛继续道:

    “不过,我确实是提前知道了你是一个萧家人。”

    “什么时候?”

    “在你跟我说你姓氏的时候,呵呵,萧聪,肖重,但凡有点脑子的家伙,听见这两个名字再加上这么多高手,总免不了往更深处想一层,您说呢?”

    萧聪小嘴紧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没错,这一次,的确是我大意了。”

    赢沛爽然几声轻笑,

    “那尊上若是没什么其他的事,在下就告辞了。”

    萧聪从方才的状态中回醒,热情挽留道:

    “相识一场都是朋友,还走什么走啊,留下来对付几口不就得了。”

    赢沛嘴角勾出礼貌,

    “尊上的美意,在下心领了,不过这实在是不合族里的规矩,您是贵客,以我的身份,是不能与您坐在一起吃饭的。”

    萧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于尴尬中扯出一句,

    “那……你路上慢点。”

    赢沛“扑哧”笑出了声,也没作答,便转身离开了。

    想来是看出了萧聪这一伙子人食量应该不小,所以抬来的三只棺材似的食盒里,佳肴满满当当,肉食有乳猪、烤羊、酱牛等等,素食有成人手臂长短的生萝卜、簸箕大小的烤薯、还有大盘装的凉拌精致什锦菜,荤素搭配倒也合理。

    好久没有吃过一顿正常饭的一行人现在也没有什么穷讲究,星流云他们几个照例跟萧聪要了几坛好酒,用大碗乘着,不再有什么推杯换盏,就只是这样各顾各大口喝着,大口吃着,谁也不说话,屋子里全是像猪一样呱唧吃食的声音。

    一通风卷残云之后,某些人拍着肚皮长舒了一口气,某些人抹抹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还有人用鱼刺代替牙签在那儿剔牙,更有甚者不顾健康与否直接往后仰躺在了那里,可谓是丑态百出,拙态毕露,这景象搁往常一定会有人出言讽刺,可今晚奇了怪了,连一个吱声的都没有。

    戌时三刻,之前陪赢沛来送餐的那几个侍者回到这儿将一应锅碗瓢盆残羹冷炙收拾走,还了众人一方干净整洁的暂居环境,星流云还在用鱼刺剔着牙,含糊不清道:

    “有个事儿一直想问你,你说,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古周平原,真的不去核心区域见识一下那些传说级的存在么?”

    萧聪没听清,问道:

    “你说啥?”

    星流云放下手,舌头用力刮了刮上腭右边的臼齿,扭头冲痰盂子里吐了口唾沫,才眉飞色舞地回道:

    “我说,咱们来一趟古周平原,是不是该像在濒阳荒漠时那样,到最深处去走一圈,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收获呢。”

    在座的所有人,除了伽音之外,都能听得出星流云话里的意思——他认为古周平原深处也有像神殿那样与《玄真秘言》有关的遗迹,而那种地方,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无疑是有利的,之中藏匿的机缘,一定小不了!

    对于星流云的提示,冥乌族兄弟尹诺他们三个,三缄其口不动声色,而像欧阳寻鸿翔他们俩,眼珠子转了两圈,同样是做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只有幽女欲言又止,但好歹脑子仅仅是比其他人慢了稍稍半拍儿,及时将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变成一口唾沫咽了下去。

    对于这些人的异样,伽音自然是看的清楚,只是濒阳荒漠距此相隔千万里,而她又没有出去过,自然也就猜不到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事情,所以也是默不作声,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萧聪低下头来,未及,抬头认真道:

    “这一次我看还是算了,赢目宣先辈说古周平原深处凶险异常,我觉得所言非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实力足够了,再来见识也不晚。”

    星流云也算识趣,笑了笑没再说话。

    欧阳寻忽而幽幽一叹,感伤道:

    “来这里已经这么久,也不知道那世上的戏到底唱到哪一出儿了。”

    星流云貌似受到了欧阳寻的感染,也是怅然发出一声叹息,

    “唉,爱唱到哪一出就唱到哪一出,反正现在星家已灭,老子也已经无所谓了,打吧,打他个天崩地裂水倒流,这年头,能自保就已经不错了,谁他么还能顾得了谁啊。”

    欧阳寻鼻子里一笑,

    “呵,星流云,这可不像是从你狗头少帅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啊。”

    星流云扭头给了欧阳寻一个白眼,冷笑道:

    “怎么,你欧阳寻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心里真的还记挂着天下苍生不成?”

    欧阳寻伸了个懒腰,将两只胳膊搭在脑后,显出一副闲散之态来,

    “你说的对,我们现在都是泥菩萨,但这并不代表外面的事儿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年轻人嘛,目光一定要放的长远一些,知己知彼方则百战不殆,毕竟,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到外面的世界去的。”

    星流云无力地摇了摇头,

    “出去?还是回到玄真皇家的阵营为他们卖命?”

    欧阳寻语气平静,

    “不,我们以后只为我们自己卖命。”

    星流云的头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愈小,

    “可我们的敌人究竟是谁呢,这辈子究竟是要为什么而活?我都有点迷惘了……”

    幽女咬咬嘴唇,看向自己弟弟的眼神里是越来越沉重的担忧。

    欧阳寻仰头哈哈大笑,

    “哪有什么敌人,我们活着,不是为了保护我们珍惜的人和事么,人生本来其实很简单,只是被你想的太复杂了。”

    星流云摇摇头,56

    “这个答案不够明确。”

    欧阳寻:“要怎么说才算是明确。”

    星流云一时语噎,支吾半晌才回答道:

    “我相信今后你我都会成为比我们的父辈更加强大的人,可他们心里装的不仅仅是家人和朋友,难道说,他们是错的吗?如果抱着这样的信念一直活下去,我们又是什么!”

    欧阳寻无奈笑着,慢慢放下手来,又轻挠了挠额头,稍加斟酌,道:

    “星流云,我承认你是一个打心眼里的品德高尚的人,你的格局一向很大,眼光也足够长远,但是你忽略了一点,思维的深度也是一个人顺利成长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三样加起来,才是你的世界。”

    顿了顿,接着道:

    “可能我说的你不太明白,这么跟你说吧,饭一口口吃,路一步步走,你可曾想过,你现在的格局其实根本就是与你其他方面所不匹配的东西,说难听点,这就叫做杞人忧天,拥有崇高的美德,敢于献身的精神,这并不是一件错事,可更重要的,是要掂量得清自己几斤几两,君子之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是这么一步步来的,你连你身边最为珍重的人保护不了,谈什么解救黎民苍生,往更深处点说,一步步往前走的过程,一定是一个伴随着改变的过程,你现在之所以为心怀天下而感到迷惘,说明你并不是真的心怀天下,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真实的意义,你所做的,不过是对先贤的效仿罢了,不过我承认,这方面咱们这里面肯定没一个能比得上你,话说回来,等你在这个过程中明白了心怀天下的真意,你也就不再感到迷惘了,所以现在呢,就是一个求索的过程,不要总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想得太多反而是一种赘余,生活总会给你启发和感悟,而你要做的,就是认真学习就是了。”

    “最后再说一句,星流云,你要知道,这世界上不只有你心怀良知,所以不要总是把那些本不该由你承担的事情硬往自己身上扛,你要知道,你既然是保护别人的角色,同时也是被别人珍重和保护的角色,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萧聪听完,看着欧阳寻端起身前的大碗,仰头饮尽其中的茶水,然后骂骂咧咧一句“他娘的,说了这么一大通竟然觉得有点渴了!”心里边突然油然生出几分对欧阳寻的敬意,甚至忍不住想要对后者竖起自己的大拇哥,到终究还是没有竖起来,因为他不忍心怀了这难得的气氛。

    他心里想着,

    “是啊,欧阳寻说的对,生活总会教会我们一些书籍上学不到的东西,那些感悟,那些启发,虽然是成长带来的烦恼,但同时也是青春的馈赠,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迷茫的,但只要我们怀着谦虚的态度一直这样去体会去感受去突破,这一切终将都会拨开云雾见月明,这就是了,人也好,仙也罢,面对未知的以后,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欧阳寻放下大碗,一本正经道:

    “现在言归正传啊,我觉着吧,现在我们确实有必要来筹划筹划,以后回到外界后该践行个政策了。”

    星流云剑眉一挑,蛮横无力道:

    “政策?啥政策!谁要是找事儿干他不就得了。”

    欧阳寻高深莫测地摇摇头,

    “你这政策不对,稍有不慎,就要把我们推向万丈深渊。”

    萧聪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忧虑道:

    “事情就算办得顺利,等我们出去,差不多也得是三年五载之后了,大劫当前,各势力互相吞并联合,到那时候估计也已经定型,这样的局势,说实话,对我们并没有多少好处。”

    星流云眼神慢慢锐利起来,

    “势力分布一旦明确,就不容易浑水摸鱼了。”

    欧阳寻附和道:

    “而且想要成就大事,在夹缝中生存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鸿翔咬唇思考片刻,开口道:

    “既然在这种形势下,我们这些人既不能完全独立,又不愿意屈服于别的势力,那就只能寻求联合了,这玄真界,就真的没有不在乎哥哥萧家人身份的势力吗?那这整个玄真界未免也太肤浅了吧。”

    “有,但以目前的形势看,也就只有玄真皇家而已。”

    星流云没有说话,只是不知何意地看了鸿翔一眼。

    “那跟玄真皇家联合有什么不好吗?”鸿翔问完,将目光转向萧聪。

    这个问题萧聪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经历了这么些事情之后,他就没想过要联合什么势力,在他看来,打铁还需自身硬,本事够了,没必要搞联合那一套。

    星流云搪塞道:

    “玄真皇家这棵树太大了,比较容易招风,与我们的处境不符。”

    鸿翔又想了想,眼神中闪烁着光芒,

    “百花谷肯定不会介于哥哥的身份对我们妄行不轨,我们去投靠百花谷怎么样,正好有冷姐姐搭线,这件事儿想来因该不难吧。”

    星流云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想来应该不难?分明是异想天开好不好!”

    皱眉思索了有些时间的欧阳寻终于又开口了,

    “假如我们有足够信任的人去各个势力中作暗装,随时监视他们的动向,就能做到独善其身了,你们觉得呢?”

    星流云右手磨砂着下巴,计上心来,

    “想法虽然不错,但实行起来,就是有点太难了,我做情报侦察做了那么多年,深知情报传送的艰难,恐怕暗桩就算能够打探到消息,也不能及时送到我们手里来,再说了,上哪去找这些足够信任的人啊。”

    众人陷入沉思,由此可见,星流云说的颇有道理。

    萧聪想了一会儿,对于星流云提出来的问题,心里边有了大致的解决方法,不过之中牵涉太多,现在不方便透漏,但以他看来,却是可行的,于是翻过这一篇儿,重开另一个话题道:

    “难得这样深入地交谈一次,既然这个问题暂时难以解决,那便先撇开他,咱们来聊聊以后各大势力的走向怎么样?”

    星流云有意无意地看了萧聪一眼,稍稍沉了片刻,眉开眼笑,

    “那你给起个头吧。”

    萧聪扁扁嘴,

    “我看这个问题还是由阿寻作先导比较合适,毕竟这方面他知道的比我们都清楚。”

    欧阳寻咧嘴苦笑,

    “嗨,我说小聪,你可别寒碜我了,跟你走着一趟,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是将白莲寨、赢族等这些域外势力加上,我所知道的才哪儿到哪儿啊。”

    萧聪笑着摇摇头,

    “他们这些域外势力一向不问世事,估计想让他们站队也有点不太实际,所以暂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你就捡你知道的,三大阁以下的势力说就行。”

    欧阳寻见推辞不过,用了半盏茶的时间组织语言,然后才启齿道:

    “如果把这件事情以圣山崩裂为开始的话,五年以来,荒古十家已经被覆灭了五家,加上之前的南宫家的话,算是六家,单单是一场圣山决战,九府中就一下子少了四家,屠灵府、玉蛇府、祀府、夜府,前不久还灭了落仙府,剩下的有雨宇府、千寻府、傲天府还有龟府,四宫五塔七教八院至今还没什么动静,而除了萧家之外,湮灭在这段时空里的有都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势力,所以从这一点上看,这场大劫还没发展到一定规模,就算表面上有孤独家和皇甫家相争不下,但归根究底,那是宿怨,独孤家浑水摸鱼,想在大劫来临之前占得先机,算不得这件事情的一部分。

    而对于剩下的势力,四宫中的逍遥宫和缥缈宫,七教中的西木教都属于超级势力,凭着那股子傲气,不到万不得已恐怕不会站队联合,但是吧,这里面不排除有些我们看不见的猫腻,或许他们暗地里已经达成某种契约了。

    既然消息不够,那便先撇开他们不讲,剩下的一流势力,像五塔、龟府、极乐宫、乾元宫、三尊教、古元教,保存的比较完整,先从我最有把握的讲,龟府肯定是要明哲保身哪边都不站的,别问为什么,听我的绝对没错,之前火圣塔的赵三平说愿意替小聪说服其他四名塔主归顺,我觉得这件事八成有戏,因为想要破开他们用以结合的灵物的封印,必须得有神兵利器不可,还不是一般的神兵利器,这一点,从火圣塔用两名摘星境牛鼻子老道的代价来套路独孤家上就能看出,而现在……”

    欧阳寻自知差点语失,赶紧清了清嗓子,掩饰过去,接着道:

    “而小聪手上的诛仙剑绝对能起到同样的效果,况且,小聪是驭阵师,可以为他们意想不到的帮助,所以他们没理由不做这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这件事暂时不用抱什么希望。”

    幽女听得出神,此时听见欧阳寻说这样令人振奋的一件事暂时没有指望,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

    欧阳寻来不及拾碗喝水,忙不迭咧嘴笑着回答道:

    “这就叫君子无罪怀壁其罪嘛,你想啊,若是五塔真的堂而皇之地归顺到小聪麾下,由小聪帮助诞生出五名半仙儿级的大能,那我们一定会成为玄真各势力的众矢之的,被射成筛子都是好的,所以,五塔只能算是一道隐牌,等我们势力足够强大,能够拿稳了金刚钻,接的了瓷器活,才能把它亮出来。”

    幽女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哦,原来是这样。”

    欧阳寻傻呵呵地喝了一碗茶水,继续刚才的分析,

    “剩下的极乐宫、乾元宫、三尊教、古元教,都是一只脚踏进超级势力的庞然大物,他们的走向,实在是不好判断,但结合以往发生的事情来看,极乐宫和古元教很有可能隐世不出坐享其成,接下来是二流势力中的八院、灭天教、通幽教、白马教和东日教,这几个势力恐怕已经有了明确的站位,八院自不用说,已经归到了玄真皇家麾下,有消息说白马教也已经投靠玄真皇家,可消息不是很可靠,灭天教和已经被我们毁灭的落仙府是独孤家明面上的爪牙,但我隐隐觉得,通幽教可能也是跟在独孤家屁股后边的,至于东日教……这个不好揣测,保不齐会跟西木教扯到一起。

    最后是九府中剩下的雨宇府、千寻府和傲天府,虽然说雨宇府已经宣称归顺玄真皇家,但我估计吧,这纯属迫于无奈,他们自己心里很清楚,玄真皇家招安他们不过是为了充门面,心里并不是太在乎他们,而傲天府和千寻府还没有明确的表示,不过有落仙府的前车之鉴,他们绝对不会再投靠到孤独家麾下,所以,这三股势力,我们倒是可以争取争取。”

    星流云笑了,玩味儿道:

    “呵,挖玄真皇家的墙角,欧阳寻,你咋想的!”

    欧阳寻泠泠道:

    “我有说过要挖玄真皇家的墙角吗?我说的是争取!争取,你懂不懂!只要咱们把千寻府和傲天府拿下,一视同仁多给点好处,那雨宇府看着眼红自然就投靠过来了,碍于萧家的关系,玄真皇家肯定也说不着什么。”

    星流云竖起大拇哥,敬佩道:

    “好,欧阳寻,你够阴,不过,我喜欢,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