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乌云遮月。

    夜幕之下的盛京行宫,沉寂得似一潭无底寒水,偌大的宫苑,其间广厦绵延,卷闾纵横,比之上京皇宫未有逊色,甚至豪奢益甚。

    月色朦胧,行宫一片幽静。

    一轮当空的圆月,依旧在西天挂着,褪去了刚入夜时的光亮,笼罩上了一层乌云的阴翳,瞬间黯淡无光;而当北斗七星占据夜空,俯瞰大地的时候,丹桂树上,早已潜伏黑夜多时的夜枭,终于按捺不住寂寞,站在枝头,发出一阵“啾啾”的啸唳之声。那声音阴沉刺耳,仿佛正在传递着绵绵不绝的恨意。

    忽而,一阵深秋的晚风,吹过紫菱轩清幽的庭院,满庭高大的丹桂树声密响,像是什么人在远处幽幽叹息,在急雨般的树声中,又有一阵夜风袭来,将这方庭院之中的桃花,李花吹得落英缤纷,石径上满是花瓣与青苔,极是静美。

    时下,静谧的紫菱轩,廊前宫灯映照着窗棂上的剪纸,好像巨兽似地投射在室内的墙壁上。

    此刻,紫菱轩内,气氛压抑到了极致,宫女太监忙作一团。谢婉心恹恹地躺在榻上,疲倦地闭着双眼,昔日那张清丽的容颜,依旧端庄柔静,仿佛安然地沉睡过去,一袭薄如蝉翼的素色寝衣,轻轻包裹着美人纤秀的身姿,但仍然可以勾勒出她曲线窈窕的身形,令人为之痴迷。

    这个时候,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萧长耀,沉默地站立于廊下,众人纷纷屈膝行礼,无一人敢直视那抹明黄之色。因为他们知道……今夜陛下所承受的屈辱已经够多了,先是被秦王陈兵胁迫,又被他一声令下,屠尽所有皇城司暗卫,甚至被自己的弟弟执剑相逼,加之此时贵妃娘娘昏迷不醒,可想而知,这位睿智的天子,心情糟糕到了何种程度,所以,谁也不敢在这时不长眼地去触陛下的霉头。

    萧长耀站在廊下,只是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进入了紫菱轩。见谢婉心昏厥不醒,神色憔悴,萧长耀当即便有泪堕睫,纵使是方才面临萧长陵凝聚恨意与杀意的一剑,这位心志无比强大的帝王,也未曾像现在这样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或许……在萧长耀的眼中,眼前的女子,是自己和阿瞒共同的软肋。

    转首,萧长耀悄然拭去泪痕,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让旁人看见自己流泪。他走到榻前,缓缓坐下,温柔地抚摸着谢婉心裸露在外的柔荑,一脸忧伤地凝视着陷入昏迷的谢婉心;即便如此,可映在他的眼里,谢婉心的睡颜,简直美极了!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微闭的眼睛,宛如月季花瓣上的露珠,鼻翼间吐纳的芬芳,在娇艳的红唇上渲染了柔嫩的湿润,两颊红扑扑地仿如绽开的彩色云霞……

    不多时,众人纷至而入,身为皇后的曹清熙,静静地站在陛下身后,红裙曳地,也是满眼忧愁地望着昏迷不醒的谢婉心;与此同时,萧长彻、李妍、凌芷兰、明雨柔,还有皇后所生的清河公主萧幼蓁,此刻都默默地站在皇后身侧,一言不发,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惹得龙颜大怒。

    除了帝后的身影,贵妃的床榻前,依然肃立着那一袭冰冷的白衣,——身着白衣的萧长陵!

    萧长陵冷然站在婉儿的床前,执剑负立,明亮的黑眸,仿佛凝结着一层寒霜,俊雅的面容,也如这夜色一般沉静。所有人几乎皆被萧长陵眼底的凝色慑住,他们举目望去,看到冷峻的靖北之王带着冰霜的面上那森然到极致的神情,像是看到阳光猛地从云层里拨开阴暗,一下子照射在人身上,有些刺痛得有些让人难以适应,突兀极了;而他那幽暗深邃的黑眸之中,激射出来的则是狂野不羁的犀利眼神。

    在场之人,无论是贵为皇后的曹清熙,还是即将就要成为秦王嫡妃的凌芷兰,亦或是宸妃李妍,燕王萧长彻,或者是时年十二岁的清河公主萧幼蓁,无一不折服于萧长陵卓绝的风姿。身为掌控四十万雄师劲旅,统辖北境三州与辽东沃野的靖北之主,萧长陵的脸庞,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棱角异常清晰,眼神里流露而出的精光,不,准确地说……是倾泻喷吐的剑光,更是让人不敢小视。

    比起皇帝的表现,萧长陵看似平静无澜的神色,早已笼罩上了沉郁的阴霾,眼底深处的忧虑与心疼,虽不明显,却隐隐可见端倪。

    谢婉心始终静静地躺在床上,殊不知,她一人的安危,正在撕扯着两个深爱她的男人的心。

    皇帝贴身伺候的内侍雷皓,此刻正佝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侍立在陛下的身后,忽然听到皇帝沉声问道。

    “御医为何还没有到?”

    “陛下,应该快了……”雷公公心里咯噔了一声,不知该怎么应话。他当然知道贵妃在陛下心里的位置,但又不想得罪太医院,只能用一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希望暂时可以抚平陛下的怒火。

    “速传他们滚来见朕,你告诉他们,若是耽误了贵妃的病情,就等着陪葬吧。”萧长耀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雷皓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异常冷漠地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冰冷,正如萧长陵剑尖上的寒光。

    “是,奴才领命。”

    雷皓不敢怠慢,连忙疾步出了紫菱轩,派人前往敦促太医署的御医,自己也直奔行宫以北的太常寺临时住所。

    北周宫廷的御医,分属太常寺和少府寺管辖。少府太医令下有太医正、侍医、为后妃诊治疾病的女医、掌御用药的尚方和本草待诏;太常太医令,掌诊治疾病的太医和主持药物方剂的药府。太医既负责朝廷官吏的疾病诊治,又掌管郡县的医疗事宜,通常情况下,后妃们患病,都是由少府寺指派女医前来诊断治疗。

    此番东巡,作为皇室御医专属的太常寺和少府寺,自然也随圣驾来到了盛京,以备不时之需。如今,皇帝最宠爱的贵妃,昏厥不醒,情况不明,自然惊动了整个两寺的御医,尤其是陛下那句“就等着陪葬吧”的警告,更是让这些宫廷御医们如临大敌,且不论帝王之怒所带来的后果,何况,还有那位从今夜开始就一直在不断杀人的秦王殿下,一旦逼疯了天性嗜血的萧人屠,后果可想而知。

    没过多久,少府寺太医正薛昌鹤和太常寺太医正淳于俨,就率领着一众御医,齐聚紫菱轩外。这薛昌鹤自幼行医,家学渊源,此刻不但自己应召前来,而且还带来了自己的小女儿、宫廷女医薛蘅;而太常寺的太医正则是宣帝时期的名医淳于俨,曾为太宗皇帝医治风疾,颇有名声。大家听闻陛下因为贵妃的病情大发雷霆,一个个提心吊胆,莫知所从。

    正在犹疑之时,就听见室内传来陛下冰冷的申饬,“这帮没有的东西。”大家不敢迁延,便随雷皓进了紫菱轩。

    “臣等参见陛下!”

    萧长耀并未回首,只是随意挥了挥长袖,眸中的寒意犹在,语气之中夹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

    “还不赶紧给贵妃瞧瞧,如果有任何差池,仔细你们的这身皮。”

    “是,陛下……”薛昌鹤颤颤巍巍地应道。

    “站住!”

    未等众位御医前往诊治,便又闻一声镇言清冽如寒冰,惊得大家心惊胆颤;室内众人回目看去,只见……萧长陵的目光,森然如剑,眼中寒意加深,冷冷地凝视着为首的御医薛昌鹤,乌瞳闪耀幽芒,像惊电掠了苍穹,劈开了沉凝的深黑,又或者玉石投入波心,散开无限涟漪。

    薛昌鹤不敢直视萧长陵射来的灼热目光,又见他那寒冷的凝视,复又回落到女儿薛蘅脸上,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秦王殿下……”

    忽然,萧长陵探出稳定的臂膊,他强劲而有力的右手,瞬间便箍住了薛昌鹤本就瘦弱的身体。

    “你们听着,拿出你们所有的看家本事来,医好贵妃的病,若有差池……我要你们的命。”

    冰冷的声音,如同从远方的天畔传来,飘渺而又漠然,语气睥睨放纵,众御医颤栗地站着,心惊地看到萧长陵眸中似燃烧着幽冥之火,深远而萧瑟,执着而狂热。他们从来没有想到,如此高俊冷漠的人,竟有如此深邃的一双眼睛。

    “殿下息怒。”

    室内顿时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转移到了萧长陵的身上。陛下还没说什么呢,反倒是这位秦王率先表态,今晚死的人已经够多了,若不是谢婉心及时拦在身前,只怕陛下此刻也已经命丧剑下,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位白衣男子所赐;凌芷兰亦是满眼愕然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夫婿,她没有想到,时至今日,萧长陵依旧放不下那个女人,即便她已经成为了皇帝的爱妃,可萧长陵仍然愿意为了她带兵逼宫,为了她篡夺皇位,甚至为了她杀尽天下人,背负千秋骂名。忆及此处,凌芷兰的心,仿佛被千万根针狠狠扎下,她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为了自己也这样疯狂。

    随即,御医们战战兢兢地望向榻上的贵妃娘娘,自然先是薛蘅奉命进入内室,她先拿起一个丝绢做的小枕,让谢婉心的手轻轻放在上面,然后努力捕捉着贵妃的脉象,半炷香的时辰过去了,薛蘅微微蹙眉,面上浮起疑虑之色;接着是淳于俨出场,他用一条丝线缚在谢婉心的腕间,隔着大约有几尺远,淳于俨手捏丝线的一端,屏气闭目,聚精会神,不放过一个蛛丝马迹,忽然眉头微微舒展,似乎是有所收获,待薛昌鹤诊完脉后,萧长耀早已等得不耐烦了,沉着声音问道。

    “贵妃究竟所患何疾?!”

    听到大周天子如此发问,两寺众位御医相互看看,没有人敢第一个开口,唯有年方十六的女医薛蘅,时下却面如止水,波澜不惊。

    见御医们一个个三缄其口,萧长耀心底的不悦,明显又增添了不少,一代君王锐利的目光,宛若漫天的飞雪,骤而落在了这群故弄玄虚的御医脸上;他忽然伸出手指,随手便指了指站在父亲身后的薛蘅,闲逸发问。

    “你——,是你最先给贵妃诊治的,你来说说。”

    作为医女,时年十六岁的薛蘅,容色清秀,一身淡藕色的医官服饰,长发稍挽成髻,在脑后扎成一束,手中提着一个竹藤药箱;面对皇帝陛下颇具威严的质问,薛蘅的神色,依然平淡似水,她放下药箱,娴雅地往前半步,向着天子万福一礼,不紧不慢地简洁回应,说道。

    “陛下,臣女观贵妃脉象,娘娘的晕厥之症,乃是急火攻心,心神激荡所致,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方可,只是……”

    “只是什么?!”萧长耀拨动着指间的翡翠玉扳指,眉宇间升起了一缕倦色,声音依旧低沉冷淡。

    “恭喜陛下!”

    就在萧长耀心念电转间,忽见薛蘅神色平静地向他道贺,不由更觉莫名其妙,寒声皱眉问道。

    “朕如身陷烈焰阵中,何喜之有?”

    “贵妃娘娘玉结珠胎,此乃吾皇大喜。”薛蘅回应道。

    “你是说……”萧长耀闻言惊喜交加,一扫先前的冷漠神态,唇边终于露出了一抹薄薄的笑意。

    “正是。贵妃娘娘已有两月身孕。”

    身孕?!

    这两个字一出口,在场所有的人都震惊了,首先感到震惊的……就是皇后曹清熙和宸妃李妍,其次便是凌芷兰和明雨柔,最后便是萧长彻,谁也没有想到,谢婉心竟然怀孕了,就连萧长耀也没有想到,甫闻喜讯始料未及。

    “有身孕了?你确定?”萧长耀神色和煦,语气温润得如四月里和暖的风,似乎是要证实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回陛下,微臣可以肯定,贵妃娘娘的脉象,圆滑如珠,流利顺畅,有力而回旋,快速而不滞,确是喜脉无疑。”薛蘅笃定地说道。

    得到了薛蘅的确认之后,萧长耀整个人的心情,便如东方旭日一样,甩开阴霾渐渐透出些许光来。大周天子的脸上,总算浮漾起了久违的笑容,他温柔地望着谢婉心,眼里满是对这个女人的怜爱,整整盼了十年,他终于盼来了自己与她的骨血,在这一刻,他终于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终于觉得自己总算赢了萧长陵一局,这么多年,贵为一国之君的他,在他那位光芒万丈,睥睨群雄的弟弟面前,总有一种自惭形愧的感觉,直到今日……他才拥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萧长耀悄然睨了身侧的萧长陵一眼,唯有微微翘起的嘴角,泄露了一丝得意之色,仿佛正在残忍地对他说。

    “你永远都杀不死朕,就算你折腾了这么多年,你也永远只能追在朕的身后,恨恨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她成为朕的女人,看着朕与她恩爱一世,看着她与朕的儿子……将来坐在你穷极一生都渴望却永远无法登临的皇座之上,占据着本就属于你的一切,杀戮江山,一统天下,成就不世之基业。朕还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一点办法也没有,让你哪怕到了冥间也要不甘地哭泣,挣扎,后悔……”

    当然,这些话……萧长耀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将它深深地埋在心底,默默地在心里嘲讽着。

    与皇帝的喜色一样,曹清熙和李妍,亦是面露喜悦之色,不仅是庆贺大周即将迎来一位皇嗣,更是为婉儿感到欣慰。

    “恭喜陛下喜得龙裔!”

    当今的大周天子萧长耀,虽然后宫嫔御众多,坐拥天下美人,然其男嗣单薄,远不及太祖皇帝十男六女那样昌盛,亦不如父皇宣帝那样儿女齐全;迄今为止,萧长耀仅诞育二子一女,其中与皇后曹清熙共有一子一女:皇长子萧继,生于永兴元年,始封南安郡王,后改封吴王,于永兴十三年早夭,太宗追封其为“皇太孙”,后又追封为“懿怀太子”,女儿则是清河公主萧幼蓁,时年十二岁,另有充媛刘姁所生的二皇子萧绍,已于天圣元年年末染疾而殇,追封“雍王”,也就是说,萧长耀仅有的两位皇子,已先后夭折,而萧幼蓁则是帝后唯一存活于世的孩子,因此,于萧长耀而言,谢婉心腹中的这个孩子,瞬间引燃了萧长耀全部的希望,若是皇子,那他必是萧长耀精心培育的下代皇储。

    “恭喜陛下!”

    “贺喜陛下!”

    在一片恭祝声中,萧长陵的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大周天子静静地对上了他的双目,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目光有如平湖秋月,没有半分波澜。但是里面又仿佛蕴着无尽的心事,那些心事不足为外人道,但在两人目光交汇之时,皇帝发觉,平静的眼神,难掩滔天之恨。

    当听到婉儿怀孕的一瞬间,萧长陵顿觉五雷轰顶,一双黑瞳几乎快要蹦出眼眶,心中五味杂陈,眼底竟现一抹恨意。婉儿怀了萧长耀的孩子!回首十年前的那一夜,浣花溪畔,他与她深情相拥,倾诉衷肠,许下一世之诺,一切仍历历在目。在他的眼里,婉儿与自己青梅竹马,一见倾心,她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美丽活泼的仙女,总是美眸闪闪笑容灿灿,可如今……是该怪自己当初心不够狠,还是该怪萧长耀趁虚而入,或者该怪婉儿轻易变心?不,他都不怪,他只怪自己当初太怯懦,怪当初只知道逃避,却没有勇气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相忘江湖……

    看着谢婉心平静的睡容,萧长陵凄然一笑,感觉如同秋末的河水泛着透心的凉,这是一缕悲凉的笑,可这笑容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挥斥方遒,却有着满腔的遗恨和茫然——对皇权的愤恨,对天家的憎恶,对爱殇的无力。

    萧长陵执剑的左手,开始微微颤抖,手上青筋抽搐,仿佛下一刻便会失控地拔剑出鞘,但他不能失控,起码不能立即失控,只能默默地离去,默默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他想要发泄,想要咆哮,但是不能在这里。

    此刻,长风吹过空旷的紫菱轩,吹得萧长陵身上的一袭白衣飘然如飞,也更显出他的孤寒身姿。

    一袭白衣落寞离去。

    ……

    不知什么时候,紫菱轩的庭院之中,开始飘起细雨,雨声寂寂,令这片略显空旷的庭院更显深沉。

    落英谢尽,绵密的细雨,在紫菱轩的外面不疾不徐地飘着,隔着一层白雾般的春雨,使得院落里的梨花……显得格外朦胧清丽。辽东少雨,但并不意味从不下雨,譬如,今夜的秋雨,便如上苍的恩赐,降落于这人世间。

    望着这阴沉的天空,萧长陵拖着落寞的背影,孤独地行走在庭院深处,他无尘的白衣之上,沾染上了些许晶莹的雨露,就连脸颊,额头,眼角,眉梢也都布满了隐隐可见的雨水,谁也分不清……这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一刻的萧长陵,落寞到了极点,黯然到了极点,眉间再无勃烈的杀气,唯有残存下来的恨意而已。

    什么靖北之王?

    什么当世人屠,一代枭雄?

    萧长陵鄙夷地想着,坐拥四十万铁骑,裂土封疆,画地为王,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一世为臣,一生为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位擦肩而过,看着挚爱的女子,躺在别的男人的怀里,孕育子嗣,而他也只能无可奈何看着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或许,萧长耀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一个懦夫。

    不知道为什么,萧长陵忽然怔怔地发起呆来,忆起了曾经与她的美好,忆起了曾经与她你侬我侬的青春岁月。

    在从前,在那永远春光明媚、月色静美的少年时,他们也曾站得很近很近,甚至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可萧长陵从未像今天这样……想要迫切地拥有她,得到她,甚至想粗野地将她揽入怀中,因为……他从不喜欢强迫她。

    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阻隔着正当青春年少的他们,在那时,谢婉心曾经毫不怀疑,自己一定会嫁作他的妻子,成为他明媒正娶的王妃,而萧长陵也曾以为,自己会和从小一起青梅竹马的婉儿共度一生。

    有什么使他们彼此错过了呢?是什么使他们这一生永不能抹去这咫尺间的距离?是父命么?是天意么?是圣旨么?是皇权么?还是那少年时的轻狂?在那时候,萧长陵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使命,婉儿也同样有她的抱负。

    萧长陵不禁又踉跄了一下,他无法判断自己此刻的迷乱心情,贵为靖北之主,贵为北境统帅,大周秦王,又有何用?他的这一生,过得是如此荒凉,还没有真正地爱过一次,便已经物是人非。

    她辜负了自己,自己也辜负了她,当年,在凤栖原的朝霞里,他一向冷漠高峻的眼神,曾在注视她时,忽然间变得那样迷醉……

    那个刹那,永存在他的回忆中。

    而眼前,却只有婉儿是他唯一的期待:婉儿,岁月静好,我想要的一切,你都给了我,我能给予的一切,我都已倾心倾力付出,这世上,没有什么爱,比绵延十年的相思更弥足珍贵。

    你与我,早已不再是两个人,你的灵魂中有我深种的坚忍与明识,我的心底,永铭你无言的依顺与爱意,你怎么可能随意再远离我,抛弃我,屏蔽我?

    这世上我能放开一切,却唯独不能放开你。

    不知不觉,萧长陵走到了一株丹桂树前,他凝眸望着此树,宛若当年玉带河边的那一株花树。

    柔情褪去。

    寒意骤起。

    只见,萧长陵的眼底,划过一抹森寒的明光,那是隐藏在乌云背后的闪电,亦是长剑劈斩而出的剑气!他的面色寒肃,双瞳空蒙,如一个强抑着万丈怒火的神祇,冷漠而平静,凝然而孤绝。

    “铮!”

    剑若龙吟。

    萧长陵神色冷漠地抽出承影之剑,明亮的剑身,瞬间淌满了湿漉漉的雨水,剑如雨势,雨衬剑势!

    剑光闪烁,破空而至,猛然斩向了那株高耸的丹桂树。锋利的剑刃与坚韧的木质相交,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恍如天地间的交锋。树木仿佛受到了惊吓,颤抖着枝叶,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痛楚。木屑顿时四溅,如同万千雪花在阳光下翩翩起舞,落在地面上,点缀出一片雪白。

    但闻“喀喇”一声。

    哄咙!丹桂树从中断裂,轰然被斩为两截!

    ……

    雨夜之中,萧长陵执剑凝立,巨大的雨帘,尽数覆盖了他飘然的白衣;迷蒙的雨雾,未曾消褪他满目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