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二日的黎明即将到来的前一瞬,这场连绵一夜的秋雨,终于停了,停得悄无声息,恰如它来时的悄无声息;忽而,一缕淡薄的晨曦,极妩媚地跃出东方灰沉沉的天际,轻轻拨开了云间细微的缝隙,露出它本身温暖的光芒,倾泻在盛京行宫光滑的宫檐之上,遽然折射出绚烂的光痕。

    这一天,阳光明媚,气候适宜。

    曙色涌入空旷的行宫,宫墙之上,五色斑驳的云影,突然波涛汹涌而至,偌大的宫苑,却看不到多少人影,听不到多少人声,显出一片死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行宫里总算有了些许动静,晨起洗沐的宫女开始烧水,杂役太监开始拿着比自己人还要高的竹扫帚,打扫着地面残留的灰尘和雨渍,似乎所有人都遗忘掉了昨日中秋夜宴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如同民间百姓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使命与生活,那便是伺候好宫里的那些贵人们。

    这是个微明的初晨,颇为明艳的阳光,静静地照耀在栽满各类花草,遍布奇石异木的显仁苑内,衬得花影妖娆;此处本为北渝禁苑,据传,北渝第三代渤海王公孙承林,平生热衷左道旁门,崇佛佞道,譬如,他曾夜梦玄鸟入怀,羽化为凤,故而认为此乃吉兆,遂大兴土木,修建了这座方圆二百里,其内为海,岛上筑有蓬莱、瀛洲诸山,宫殿如林,罗络如神,极尽奢靡之能事的王宫禁苑——“显仁苑”。

    是日,幽静的显仁苑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红桂、木兰及月桂树之异香被微风所裹挟,轻轻漫入空中。花林向南不远,有一片无垠的水面,即是昔日涌泉而成的隆庆池,如今为避宣帝尊讳,改称为“兴庆池”;而水面中央的湖心岛上,斑斑点点,飘弋着几支泛动杏黄光泽的舴艋小舟,就见那微风中微微晃动的舟楫与池中微澜相映,将近旁的花树、奇香带动起来,形成了一幅动态盎然的水墨丹青图。

    清风徐来。

    风吹落花,吹过显仁苑最深处的紫石岩道,那里原来播种而下的无数梨花,此时倒变得更加繁密了,甬道上处处颤动着深浅不一的花影,雪白的花瓣掩盖了廊下曲折的石径,刚刚变绿的阶草也被落花覆满了。看得出来,今年的梨花,比哪一年开得都要繁盛,但这种盛开却没有丝毫热闹喜庆的意味,相反,这花影看起来……竟是如此寂寞凄凉——物是人非,花开得越好,越令人心酸。

    长长的甬道,仿佛望不到尽头,只见……远方的花丛之中,幽然矗立着一座古朴凉亭,应是许久无人料理,因此看上去分外沧桑。

    亭外,芳菲尽染。

    偏巧这个时候,那座原本宁静无声的凉亭,忽然飘来了一曲苍凉的弦乐,凝若花间叶下清泉潺潺,旋转如珠,一扫初秋时节的阵阵凉意……

    ——是弹奏琵琶之声!

    起风了。

    凉亭的廊下,依旧是那名男子英秀的身影,他的容颜清贵,风姿翩然,一袭白衣胜雪,乘风飘舞,骤有秋风袭来,拂上花树之梢,吹落梨花若雨纷飞,悄然落在乌黑的发间,转瞬又被风儿吹走,徒留一副凝满冰霜的脸庞,一双平静如海的眼睛,穿过凉风的缠绕,透过阳光的束缚,似要就此扯断宿命的枷锁。

    只见,初秋的凉亭,凝肃寂寥,萧长陵端然而坐,坐在一张低矮的石凳之上,整个人面无表情,怀中擎着一柄古色琵琶,五指轻捻,指法流畅;他的手还是那样平稳,修长的指尖,有如杀人的剑刃,熟稔地在琵琶弦上挑摁拂弄,未有丝毫犹豫,未有丝毫中断,铮铮的曲声从萧长陵手中流泻而出,该曲声洋洋洒洒、一派绚烂,曲调刚健雄强,节奏明快,似回雪飘摇,如箭射长空,动如雷霆,静如凝光。

    天下人只知,身为靖北军的缔造者,萧长陵累载征伐,军功彪炳,凭一军之力,扫灭南楚,马踏柔然,平南,定北,出塞,血战,杀得楚国数十万男丁曝尸荒野,打得柔然铁骑十年未敢北进寸余,为天下立下了不世之功,千秋之伟业,一手奠定了如今大周帝国辽阔疆域的基本轮廓,不啻为“第一战神”的威名。

    然而,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当卸去战神的面纱,褪去军事上的光芒,真实的萧长陵,文韬武略,才高八斗,论天赋,他能写得一手飘逸的“金错刀体”和“飞白书”;论文采,他的诗风翩然,凝炼大气,颇有慷慨悲壮的宗师风范,一扫宫体诗的淫靡之风;同时,他又精通音律,擅吹箫,击羯鼓,弹琵琶,抚鸣琴,号称天下无双。可见……这位纵横疆场的秦王殿下,并非是一个只会带兵打仗的赳赳武夫。

    此刻,萧长陵微低着头,似乎已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这柄古色琵琶的四根弦上,双眼微眯,神情忘我,只是手腕微沉,指尖缓缓滑至右端,音色较诸先前之苍凉,显得愈发含蓄典雅起来。

    不多时,又见萧长陵信手一划,一串乐声便如珠落玉盘般响了起来,琵琶的节奏,仿佛瞬即换了风格。

    曲声清越激昂,先如幽泉乍迸、后如铁骑刀枪,凝神弹奏的萧长陵,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心力,越弹越是专注。伴随着激越的弦音,萧长陵的眼前,依稀浮现起了昨日夜宴之上的一幕幕画面:有他率兵逼宫,持剑刺君时的癫狂暴虐,有婉儿挡在他的剑下,阻止他登上皇位,而他却只能放下利剑时的辛酸无奈,更有惊闻婉儿怀孕时的愤懑与遗恨……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是那样刻骨铭心,不因岁月而褪色,不因时间而疏离,只有连绵的恨意,此刻死死盘踞在他的心底,永远也无法忘却。

    这一刻,他完全沉浸在了乐曲之中,他要像曾经年少时那样,用琵琶作剑,狠狠地刺回去!

    曲音有如金石,闭目弹奏的萧长陵,又不禁忆起了自己这十数载出生入死的金戈铁马,在这一瞬间,曾经让他深以为耻的人屠诨号,似乎也突然消散了。当初,他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风流皇子,也曾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游侠自况,这些早已在不断的血腥与征伐中被磨就成了英雄气概,只留下了一个世人皆惧的虚名而已,然而却似乎又要藏剑龙鸣了!

    在连接奏出几个华彩曲段后,萧长陵不动声色,手指上的动作,便以一轮如急雨般的拨弦,潇洒地结束了整支乐曲,而后归于沉静。

    一曲落幕。

    萧长陵轻轻地托着琵琶,凝神微闭双目,曙光洒落白衣,照射出了他略显落寞的背影,宛若西沉落霞下的一抹孤鸿,别有落拓风姿。

    “秦王殿下好雅兴啊。”

    ……

    初秋的风,温柔地拂在萧长陵微带寒意的脸上,吹动得浓黑发丝在颊边飞舞,使得他本就冷凝如冰的平静神色……再度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冰霜,渗入眉梢眼角,仿佛是看淡了生死不由命,见惯了浴血的风景,正欲掀起四面的杀机,看上去一片孤寒;当听到身后传来的那声清丽的女子的声音,萧长陵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似是刚从梦魇中苏醒过来,冷然回首望去。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眼神也有些冷漠,有些异样,因为他先前好像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孤伶伶的雪山之上,享受着山下雪原中无数百姓的崇拜与敬仰,然而他身边却一个人没有,就像那座雪山一样孤伶伶的;而那些百姓都快要被冻成僵尸了,被这样的生物崇拜着,或许也没有太多的快意可以攫取。倏乎之间,萧长陵的目光,微凝微滞,眼中尽是茫然,想到那些在梦中冷漠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一双双熟悉的敌友伙伴的眼睛,这位平生嗜血杀戮无数的年青枭雄,许久没有言语。

    沉默过后,萧长陵的面色,瞬时复又汇聚为一汪寒冷的冰湖;他冷漠地凝视向那一抹雍容的身影,很快便看清了……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名仪态高贵的女子,不,准确地说,应是一位高贵的宫廷贵妇——静立在靖北之王身后的宸妃李妍,梳妆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深色帏衣,长裙曳地,头上梳着平滑黑亮的归真髻,额间点缀着精美的十二树花钿,整个人的美丽容貌清净若水,没有一丝波动,亦没有一丝涟漪,到底是昔日司空府的三女公子,当今大周天子的宸妃,风华不减当年。

    “宸妃?!”

    一见竟是李妍,萧长陵原本舒展的眉头,忽然暗自微蹙起来,但仅仅过了片刻,遂又重归平淡;他放下琵琶,轻轻倚着栏杆,面无表情地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茶是冷茶,尽管他的身周侍立着披甲带刀的“狼啸卫”,但是谁也没有胆量……敢在此刻撤去冷茶,换上热茶,除非他是活得不耐烦了,整整一夜过去了,萧长陵喝的就是冷茶,然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些冰冷的茶水沁入胸腹,却化成了一道灼伤自己的热流。

    刹那间,萧长陵沉肃至极的面部表情,骤而变得复杂,他的的眼帘微垂,透出一丝嘲讽的意味,平静说道。

    “怎么?!宸妃娘娘大清早地过来,就是为了奚落孤这几句么?如果是这样,娘娘还是请回吧。”

    或许是听出了萧长陵话中夹杂的怨艾,李妍揽衣向前,依旧保持着其身为皇妃的端丽娴静,浅浅一笑。

    “本宫只是想和秦王聊聊。”

    “是吗?!”

    萧长陵沉默了下来,他身姿笔直地端坐于石凳之上,似乎还在品味李妍的这番话,锐利的眼神,变得有若秋初长天,渐渐展开高爽的那一面,唇角微翘,嘲讽之意愈浓,就连声音也比之前凌厉了三分。

    “那可要分清楚喽,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和孤交涉,是皇帝的嫔妃?还是婉儿的挚友?如果是第一种身份,那对不起……你我内外有别,你是皇妃,我是藩王,娘娘还需避嫌才是;若是第二种,孤奉劝你……最好免开尊口吧。”

    “你什么意思啊!”李妍的面色,微微有些愠怒。

    “没什么,心里话而已。不过话说回来,宸妃你今天特地来找我,要是想为婉儿打抱不平,那大可不必,我看她好得很!”萧长陵用手指拈着冰冷的茶杯,微微啜了口冷茶,眼神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萧长陵,你……”

    终于,李妍那张清柔的美丽脸庞上,忽然浮现起了一缕冷冽的雪色,恍如入夜前的最后一丝苍白。

    “我何止为她不平!我恨不能用刀活剐了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撇下她一个人在这深宫之中,如今又为什么还要回来?不要说什么北伐未归,不要说什么圣意难违,也不要说什么礼教森严这类的鬼话。还有……天下人皆知,我们的秦王殿下是个孝顺儿子,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把这些罪孽都推到先帝和章献皇后的身上,陛下已经替你背了十年的黑锅,难道你还想让你自己的父皇母后接着去背吗?!”

    李妍看似温柔的言语,宛似一柄锋利的刀子,正在狠狠剜着萧长陵的心头血肉,撕扯着他埋藏了十数年的伤痛。

    亭内寂寂无声。

    萧长陵沉寂良久,手掌缓缓地在膝头摩娑着,这一世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他这个问题,更准确地说,根本没有人敢问他这个问题,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问题,但凡知道这个问题的人,如今都已经成了黄土里的一缕游魂。然而今天,这个女人却说出来了,但萧长陵却不能像昨天对待凌芷兰那样对待她,毕竟……她是婉儿最亲近的人,若是换成旁人,只怕这位秦王殿下早已按捺不住匣中的长剑了。

    靖北之王笑了,笑容很清淡,很冷漠,很自嘲,很伤痛,很复杂,亦很毒辣,转而又冷酷地说道。

    “孤不需要向你这个妇人解释什么。”

    没错。

    在萧长陵的眼里,除了谢婉心以外,萧长耀后宫中的所有女人,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妇人而已。

    “真不知道婉儿当初看上你什么了?”此刻,一向温婉如水的宸妃李妍,明显已经有些怒不可遏了。

    “我与婉儿的事儿,是我们俩的事情,何时轮到你们这些外人置喙。你若再多嘴,我第一个杀了你。”萧长陵缓缓抬起头,直视着李妍的双眼,十分冷漠肃然,“而且,你不觉得她应该感谢我吗?因为是我给了她琵琶别抱的借口!可现在……你们一个个却反过头来指责我,当真觉得我萧长陵宽容软弱,不敢杀人哪……”

    冷漠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很明显萧长陵根本不想谈论任何有关当年的事情,哪怕是面对着这个陪伴了婉儿十余年的闺中密友,哪怕是在这样的局面下,他依然强悍地保有着自己心里的那块冥土,不愿意去触碰。

    李妍终于明白了他的心结。

    “就因为她怀了陛下的孩子,你便觉得她变心了?”

    萧长陵寒冽说道。

    “难道不是吗?!此刻,她正躺在别的男人怀里,说不定现在还嘲笑我愚蠢至极!当然,我的确蠢得不可救药,为了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甚至不惜为她担上弑君国贼的恶名,可等到却是这样的结局!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萧长陵,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婉儿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就是因为你,婉儿曾有自绝之念!”

    萧长陵愕然。

    “你说什么?”

    “你以为她很坚强,可你知不知道,自从当年她得知自己要嫁给陛下后,她的枕下就一直藏着利刃,随时准备轻生?那段时间我们都提心吊胆的,不敢让她独自待着,可你却迟迟没有回来,直到她出嫁之后才姗姗回京。所以,她没有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她,萧长陵,是你对不起她?”李妍越说越激动。

    “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萧长陵讷讷地问道。

    李妍紧紧地捏着拳头。

    “你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她,她却一直在等着你,守着你,爱着你。萧长陵,若你天良未泯,就不该去指责她。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她那样的好女子。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你已经辜负了婉儿,就不要再辜负芷兰了,至于婉儿,如果你还在乎她的话,就不要再去打扰她了,你听懂了吗?”

    这一刻,萧长陵颓然地伏在石案之上,他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飞扬,眉目间黯淡无光,眼中满是血色。

    “太迟了,无法挽回了……无法挽回了……阿妍,你知道那顶闪耀在头顶的平天冠它的代价是什么吗?是爱。我曾全心全意地爱着婉儿,但我最终还是失去了她的爱,你说得对……是我负了她。”

    不过很快,萧长陵的神色,瞬即恢复了一脸冷漠,血色愈来愈浓,但是眼瞳却是渐渐空蒙,焦距不知飘向了哪里,冷冰冰地转了话题。

    “罢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们不就是希望我能娶凌芷兰吗?!好!明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

    往事如烟。

    天畔的朝阳,已然全数跃出了地平线,洒在落英缤纷的显仁苑,胜似秋雨飘絮,频添几分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