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天渐渐放亮。

    沈星不知坐了多久,蓦然听见外头远远一阵喧哗声:“大理寺的宫囚押过来了——”

    纷纷杂杂,从西北边穿透而来。

    沈星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她一下子站起来,推开半旧门扉,沿着狭窄的青砖小巷往外面狂奔而去。

    左拐右折短短一段路,她跑得裙裾翻飞气喘吁吁,心跳快得快要从胸腔蹦出来似的。

    裴玄素就是八月初四从大理寺押解到莲花海蚕房的。上月神熙女帝亦即是太上皇突然自昏迷中清醒,当月便宣布彻底痊愈重新临朝——否则皇帝也不会召见沈星,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时至今日,沈星都依然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八月初四龙江之变的涉案官将终于宣判了,被判没入宫籍的罪囚全部拉到莲花海先行净身,那天早上许久未轮休的沈爹在家里,被匆匆叫背着工具箱就过去了。

    沈星跑到光顺门的时候,那里已经人山人海。

    底层宫人只是身份低,但好事是人的天性,下值没当班的,还有很多像沈星一样有些关系在宫里长大的小孩子。掌匙官打开宫门之后,落钥前不会再关闭,但门内门外守着羽林卫和神策卫禁军,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三禾巷毗邻的光顺门是偏隘之地,高墙外就是荒废宫苑莲花海,不过宫禁守卫还是一样森严的,大家距离宫门十数丈的巷子尽头挨挨挤挤抬头观望,不时小声议论。

    沈星和她路上碰到的几个小邻居跑到末尾,推搡着花了半盏茶才挤到前头,她踮脚把脑袋挤出去往前望过去。

    囚车辘辘,官差扬鞭,身着白底黑甲的神策军跨马在外围押运,囚车上一车又一车的妇孺孩童、青少年囚犯,很多浑身脏污,鞭痕烙铁遍布全身、鲜血淋漓。

    很多人的状态已经濒临崩溃,尖声怒骂、撕心裂肺,疯了一样起舞挣扎,呵叱抽打,锁链碰撞的叮当哗哗声,刺耳无序。

    从光明门往外,能望到只有一小块地方,莲花海的朱红宫门只能看见小半。

    沈星捂住怦怦狂跳的心脏,这一刻她真的无比庆幸,她爹姓徐,沈景昌长大后就进了暗阁,虽是宫籍,但不至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承受这斩断人生和尊严的一刀。

    ……

    永巷尽头的小巷偏僻幽深,日复一日仿佛一成不变,但宫中无人不知,头顶的天和外面正翻天覆地。

    龙江之变,神熙女帝遇刺重伤,昏迷长达一月之后,宗室并部分文武重臣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主理为由,簇拥当今登上帝位,女帝被尊为太上皇。

    神熙女帝,一个传奇式又让人许多人闻风丧胆的暗黑色人物,她和皇帝其实是叔嫂关系。

    女帝出身平阳寇氏,是开国太祖的皇后,后来夫妻反目成仇。太祖驾崩之后,女帝自长门而出,废登基一月的章贤太子帝位,以母后、以孝为名,挟开国主母之功,登基临朝称帝。

    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

    其实皇帝是男是女,与沈星没有干系,只是后来的龙江之变,席卷了所有人,包括她。

    据沈星后来知道的,龙江之变正是以皇帝为首的楚姓宗室酝酿已久的,背后甚至还有明太子和前朝门阀手笔。

    女帝称帝临朝之后,大肆清洗太祖遗留的心腹文武和楚氏宗室巩固政权,之后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对宗室的屠杀一直没有停止过。

    并随着女帝皇位越趋稳定,挟天子之威,越演越烈。

    于是去年发生了龙江惊变。

    涉事的、稍所关联的龙江一带和其所属州府、卫所、责任相关的朝廷官员,并当时拱护御驾及随行的大批官员,全部被打入大理寺刑狱及神策卫诏狱。

    虽然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但不管如何,皇家的事情,需要遮羞布。

    恨仇茫茫,多少冤魂。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成就了一个裴玄素。

    ……

    裴玄素后来名动天下之后,他的出身几乎无人不知,沈星自然也知道。

    他的出身很惨。

    他的父亲裴文阮正是龙江府伊,接驾第一责任人,不管这事成不成,裴文阮都是必须遭殃的。

    裴家出自宣平伯府,宣平伯府现任的家主正是裴文阮的父亲、裴玄素亲祖父。裴家是女帝的人,自开国时期就追随女帝,否则女帝不会前往龙江检阅水师。

    但事发之前,裴家突然投向皇帝,于是裴玄素父子就彻底悲剧了。

    被家族背弃,打落尘埃,净身,碾辗于宫廷尘埃。

    谁也没想到裴玄素还能翻身再起。

    自司礼监宦营而出,多少算计,多少皇权倾轧,最后权倾天下,扫清了所有仇人和政敌,包括皇帝,还不止一任。

    权势熏天,手掌乾坤,要不是他后来剥了明太子的皮,又掘毁了太祖的山陵,以他的手腕,还真不会有天下兵马尽勤王的事发生。

    裴玄素这个人,有人说他坏透芯,跌足唾骂者不计其数,他却确实冷酷无情,残忍凌厉,反正不是个啥好人。

    好人爬不上这个位置的。

    但不可否认,这个男人强大得让人心颤。

    秋风劲吹,泛灰的天下起蒙蒙细雨,巷口这边的人越来越多,宫门的禁军开始上来呵斥驱逐了。

    沈星没能望见裴玄素,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某个囚车上,她手搭在眼眉挡住雨丝,又站了一会儿,直接掉头完往会跑了。

    “星星!星星——”

    那些熟悉又遥远的声音,是邻居小伙伴诧异喊她,但沈星已经听不见了。

    她蹬蹬蹬跑回家,刚好宫正司的小太监过来传完话,“赵随堂让全部人马上过去。”

    沈爹已经换好灰蓝色的工作衫,腰间系一条半旧的黑色围裙,几个徒弟也已经在了,正准备背上工具箱。

    沈星心怦怦跳得很快,“爹!等等我,我也去!”

    她飞快回房,换上蓝色小太监服,拉开柜门把伤药的包袱甩在背上,冲回出来,把油布包随手提上一个。

    她至今也没想明白裴玄素为什么非掘太祖陵不可,不然以他的能耐,掌皇位更替,号令天下,没半点问题。

    虽沈星和他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颇多不谐。

    但沈星得承认,他真的很厉害。

    哪怕后来天下勤王讨伐,裴玄素这人却展现出惊艳的军事指挥才能,足足三年,如果不是他那边也出了意料不到的背叛者,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裴玄素的存在感和他的人一样侵略强烈,沈星一想起他,心里就五味掺杂有点不适。

    但她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想。

    她没忘记裴玄素最后说的那句话,而他对最开始不离不弃心腹非常好。

    微末的时候帮他这一把,或许,如果他不介意她姓徐,她再陪他走一段。

    以后,他怎么也会拉她一把吧?

    不期盼一直怎么样,但景昌受刑去世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

    ……

    细雨绵绵,沙沙打在盖小骡车顶的油纸布上,验明腰牌和手令,翻检过,骡车驶出光顺门,往十数丈外的莲花海宫门而去。

    沈星跟过去并不难,她以前常和几个小师兄一起给沈爹打下手的,清洗那关键物事不用她,她就做些其他杂事。

    至于背后那一大包袱药,宦官贱若尘埃,每年磨搓白死不知其数,但由于神熙女帝登位用人的特殊性,本朝亦是宦官拔到最高的时期,万里溺海一人上岸,但封爵任职朝廷内外者不在少数。除了档籍归属司礼监,最顶尖那一拨权宦,和外面的官员并没什么差别。甚至因为近身的原因,权柄更甚。

    沈星很小的时候,很担心沈爹会被上位的大太监报复,她总是积极打下手,额外带伤药、内服药,有时候弄到还带些敷料绷带分发,不求记恩,只盼对方不要怀恨在心。

    沈星这么做,宫正司这些大太监也是知道的,物伤其类,倒也没说什么。

    今天,这是一场大活。

    大理寺那边足足拉了七百多人过来。

    司礼监、宫正司的大太监来了好多个,还有大理寺的官员。能来这里的,都是罪名不重,或者是被牵连的家眷。

    很多身着蓝袍黑靴的大太监,红青官袍的官员,小太监和宫籍粗使,不停地拉着人,叮叮当当铁链撞击声,绳索捆绑声,骂声,哭声,有大理寺的卫军和宦军在,反抗的直接一鞭子抽过去。

    其实沈星上辈子来过一次,她甚至知道裴玄素在哪里。

    沈爹被引着进了西海宫房设的刑房,刑房按规矩是打扫清洁、烘干,并钉上窗户,不漏光、不漏风,不然宫刑之后,很难有人活下去的。

    宫刑是宫刑,死亡率很高不错,但不是死刑。

    一间一间的刑房,小师兄们一进门就开始熟练褪衣清洗抹干,而后盖上一块摆布。一排排通房,一张张摆放整齐的春凳和防止喊叫挣扎捆住的人。

    这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只听见痛吟和哼哼,房间里很黑,沈星把火盆升起来,一个个往各个屋子送。

    她每次帮忙,都觉得压抑,但她现在顾不上这些了,火盆送到最后一个屋子的时候,她的心怦怦重跳,几乎要蹦出心口。

    最后一个屋子尽头,是一条长廊,也是封了窗的,黑乎乎,尽头似乎有些天光,但不多。

    这个长廊尽头,也是刑房,但那是特殊的刑房。

    里面没有人随意走动的,那边是一个沈星叫陈叔叔的刀匠在忙活,等沈爹弄好这边,再一起过去做。

    还时不时有人开那边排房的门,把一两个好货抬进去。

    这都是备着送到太初宫伺候女帝的。

    没错,就是那种伺候。

    女帝雷厉风行,自不会墨守前规,脔宠侍君过江之鲫,近年渐老,她更喜欢去了势的宫侍伺候。如今司礼监提督梁默笙,据说就是女皇陛下的床侍出身。

    裴玄素是十二宦营出身的,但沈星并不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曲折过程。

    反正裴玄素在分配差事之前,最初是躺在长廊尽头那排小屋子。

    当初她根本不敢进去。

    等后来结束,那些人被抬过去另一边专门养伤排房,沈星才过去送了一次药。

    裴玄素今年十九,差一个月二十,如果超二十过了冠龄,他就不可能来莲花海了。

    介乎少年与青年的年纪,出任沛州刺史,曾三元及第,人称智计无双,本有着光明的未来。

    结果,那三尺春凳,成了一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