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珩刚推着谢嘉宁的行椅走下伏龙桥,便听闻身侧不远处传来一道威沉而阴鸷的声音。

    “卫指挥使。”

    听到来者不善的声音,卫云珩脚步一顿,双手扶着行椅的力道微微加紧了些,眉间无可抑制地紧蹙起来。

    他乃习武之人,感官比常人敏锐,早在登上伏龙桥之前,便注意到了立于最中央拱桥上的裴禧言,只是刻意视若无睹,想带着主上避开这位恶名远扬的裴督公罢了。

    不曾想对方竟主动叫住了自己。

    卫云珩侧过身去,冷冷抬眼,面上凛若冰霜。

    他素来对阉党之人没什么好脸色,而自从不久前在主上口中得知,南司前督公裴良忠便是自己所寻多年的仇人,此刻对阉党的痛恨几乎已经无从掩藏。

    尤其是眼前这位裴督公,不仅身为阉党现今的头目,更是裴良忠的义子。说起来,也是他应一同寻仇之人。

    卫云珩目光扫过来人身上那套独属于宦官的绛紫蟒袍,蓦然忆起魏家满门被灭的惨烈场面,脸色阴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而起。

    就在这时,他身旁行椅上的女子突然剧烈咳嗽了起来,卫云珩通身一怔,当即恍如大梦初醒,将身上乍现一瞬的杀气又尽数压了回去。

    他知道,这是主上在提醒自己,不要在阉党面前暴露异常。

    卫云珩立时神情恢复如初,只是眉宇间冷峻不改,一如以往在旁人心中留下的铁面无情的印象,沉声开口。

    “裴督公有何事?”

    玄廷卫直属于天子,与内廷南北司虽职权相近,却互不干涉,因此他与裴禧言向来无甚交集。

    而裴禧言虽于暗中把控阉党、权倾朝野,但明面上仍只是正三品督公,与身为玄廷卫右指挥使的卫云珩同级,所以当下两人碰面都未曾向对方见礼。

    裴禧言刚走近两人,便听闻卫云珩这不冷不热的回话,俊美的面庞霎时划过一抹狠厉,其后化为一片阴郁。

    朝中素有传闻,说这玄廷卫右指挥使卫云珩,是一条对皇室忠心耿耿的好狗,平日里只管一心一意替天子监视并秘密缉捕大历官员,从不偏倚朝中各党各派,性情冷酷孤僻,相当不近人情。

    他此前曾对玄廷卫起过收服之心,对这传言并未尽信,于是曾与卫云珩在宫中打过几次照面,却发现此人秉性极为冷傲,不识时务的程度比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以为随着阉党势力愈发壮大,此人就算不愿归顺于阉党,再见到自己时也该学聪明些,不曾想还是如此不知好歹。

    裴禧言稍稍眯起丹眸,望向卫云珩的目光之中隐有杀心浮动,但很快又消退了去,转念暗忖。

    卫云珩这种心高气傲的人,非是寻常之辈能将其收服,从他多年来仅听从天子号令便可看出,此人只效忠于世间地位最尊贵之人。

    这种人虽不能为自己所用,但也绝不会认朝中其他党派的人为主,如此一来便只有皇上能调遣此人,而皇上又对阉党言听计从……

    说到底,卫云珩这条恃才傲物的好狗,最终还是要任由他来差遣,没必要大费周章将其折之。

    裴禧言再看向卫云珩时,已没了起初的暴戾杀意,他肆意扬了扬唇角,面不改色地扯谎。

    “听闻卫指挥使带领谢家嫡女入宫觐见,皇上特派本督公前来迎接。”

    裴禧言说着,自然而然地将锐利的目光投向了卫云珩身侧,打量起那端坐于行椅之上的女子。

    谢嘉宁不慌不忙地抬起头与之对视,眸色温润平和,并低眉轻轻向他行了个揖礼。

    裴禧言见状挑了挑眉,接着就听这谢家嫡女温文有礼地开口,嗓音清冽动人。

    “小女谢氏嘉宁,见过裴大人。”

    裴禧言紧紧盯视着她,只见谢嘉宁微微扬起一个柔弱而充满歉意的笑容,轻而无力地说道。

    “小女双腿患有重疾,未能起身向大人见礼,还望大人降罪。”

    话音落下,场面沉默半晌。

    裴禧言并未随之接话,漆黑的眸子锁在那张精致而温和的面孔上,始终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周围的气氛也因这一举动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卫云珩见裴禧言这般目中无人,竟对出身定国公府的主上态度如此轻慢,一股无名的隐怒涌上心头,又为避免自己暴露,强忍着没有抢先插话。

    然而下一刻,裴禧言忽而兴味盎然地盯向谢嘉宁,悠悠开口询问:“哦?不知谢小姐这双腿之上的重疾,是因何而起?”

    卫云珩在一旁听闻这话,猛地一怔,没料想裴禧言不按常理行事,竟然语出惊人,对身为女子的谢嘉宁问出这般无礼之言。

    谢嘉宁也清眸微怔一瞬,连她都未算到裴禧言见到自己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般危险迫人的发言。

    她思绪微转,感受着身下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脑中不由回忆起三年前阉党于边疆射出的致命一箭。

    若是问她这双腿因何而废……

    谢嘉宁无声注视裴禧言少顷,随后面上突然轻柔地笑了出来,笑声清婉悦耳。

    当然是因为你啊。

    谢嘉宁笑吟吟地望着裴禧言,似乎一点也未曾因方才的问话生怒,毫不介怀地温声娓娓道来。

    “说起这事,还是因小女幼时过于调皮贪玩。我小时候见爹爹和兄长时常骑马驰骋,心中颇为艳羡,便也嚷嚷着要学骑马,我爹娘当然并未同意,还严厉地斥责了我,说女儿家怎能学骑术?

    但我天生性子执拗,并不服气,于是有一日清晨便自己偷偷跑去了骑场。虽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登上了马,却苦于不会驾驭马匹,在马背上没跑一会儿,便摔了下来。”

    说到这,谢嘉宁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自嘲一笑,眸光忧伤而惹人生怜。

    “裴大人想必也猜到了后面发生之事,我这双腿摔得颇为严重,此后再难以行走,于是便只好与这行椅日日为伴了。”

    裴禧言眸色不明地端详着她,良久才似笑非笑地道:“谢小姐儿时竟还有如此活泼顽劣的一面,这倒让本督公有些意外了。”

    他语气稍顿,语调渐而上扬,看向谢嘉宁的眼神里浮着毫不掩饰的兴致,“虽是初见,但本督公凭着第一印象倒以为……谢小姐言行沉稳,与寻常世家千金颇为不同,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本督公甚是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