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刻钟将乙二院参观了个囫囵,闻中观这才心满意足,领着洪范出门转北。

    “最早庄公是在正门外的府衙办公,后来水泥厂子越搞越大,研磨声日夜不停,他这才搬到了后头新造的院舍。”

    闻中观说道。

    两人走出东区,路面的材质由青石板改为硬化水泥。

    其上还有几个半永久的猫爪印。

    洪范且行且流连,恍然间觉得脚下的水泥路,既联结着自己的过去,又通往大华的未来。

    庄立人的书房设在州部接近后门的位置。

    楼依旧是斗拱飞檐的外部造型,但未曾刷漆的墙面分明是水泥质地。

    屋外有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坐在小桌后,大约是负责伺候听令的,此时正自顾自看书。

    “州部新区的楼房多是水泥质地,不需要额外加堂柱,省了好多老木。”

    闻中观说道,与少年点头示意。

    没有什么通传的环节,两人径直入内。

    凉州大监造的书房很大,不止二百平米。

    四面高窗的帘子都开着,将上午的热烈阳光迎入屋内。

    洪范略一扫眼,获取了第一印象。

    一个字,乱。

    最多的家具是书架,各个塞得满满当当。

    屋内一共四张桌子。

    两张在屋子西侧,摆满了各式凸凹透镜与导轨。

    另有一张桌子在西北方的屋角,围坐了四个人。

    每张桌边都有半人高的大瓷缸,里头拥挤着许多捆好的纸卷。

    闻中观走向东侧最靠外的第四张方桌。

    这桌子挨着窗户,凌乱地堆着些线装书,每一本都折了不少页脚。

    两封烫金字体的请柬躺在桌子正中,将耀眼的阳光刺向来者的眼睛。

    书房的主人靠坐在后头,抱着双臂,正对着请柬出神。

    “庄公,金海大匠洪范到了。”

    闻中观轻声提醒道。

    洪范见大监造正身抬头,探过来目光。

    庄立人的个子不高,只一米七左右,五六十年纪,皮肤白皙眉眼和善,唯有眼睛下挂着两个水囊般的眼袋,给五官加了一抹严厉。

    他打量过洪范面容,对其过于出挑的容貌吃了一惊。

    “啊,没想到祖龙如此不公,将稀世才华与过人容貌赐予一人?”

    庄立人起身笑道。

    洪范见他穿着一身短褂,露着胳膊,与其说是正三品大员,倒更像是码头的力工。

    而且是不太有力气,挣不到啥钱的那种。

    “阿年,上壶茶来。”

    庄立人对外头呼喊道,又从边上提来两张椅子在桌边放下。

    洪范还在等候主人先落座,闻中观已毫不客气地当先坐了。

    “你也看见那些透镜了,庄公主要研究三个方面,一个是数术,一个是光学,一个是物性(材料学)。”

    闻中观笑着介绍道。

    然后他又看向西北屋角。

    “那四位是州部学士,身量最高的那位是程学士。”

    但对面那四人似乎正到了紧要关头,自顾自低声讨论写画,对闻中观的引荐充耳不闻。

    闻中观觉得有失面子,却毫无办法。

    “还请你见谅。”

    庄立人笑道。

    “学士们不负责常务,只负责个人研究,支持特定项目,所以多少有些放浪形骸,清淡人情世故。”

    洪范颔首,表示理解。

    三人的寒暄从乙二院的两个项目开始。

    庄立人建议飞行实验先从畜牲开始,远离城区,避免伤亡。

    洪范则提到了尾舵、襟翼对滑翔控制的帮助。

    半壶茶饮下,他取出带来的礼物,在桌上展开。

    这是六尺长的一段赤鳞背甲,也是洪家精心挑选后自觉仅有能让大监造稀罕的东西。

    庄立人果然眼前一亮。

    但待收下礼物后,他转过话锋,提了正事。

    “闻少监提及过你要去修罗宗,结果如何?”

    洪范据实以告。

    听到青年主动拒绝了真传机会,庄立人明显露出喜色。

    “那二月份我让闻少监转告伱的事,可有决定?”

    他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洪范。

    “确实已有决定。”

    后者肃然回道。

    “恐怕要让庄公失望了。”

    洪范说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大匠令牌,以及步天泽赠给他的玉髓,轻轻放在桌上。

    庄立人的笑容冷了下来。

    自从坐上正三品大监造的位置后,他很少被拒绝。

    “玉髓是步圣所赐,与这不相干。”

    庄立人点点头,取回令牌,又推回玉髓。

    “你既然不愿入器作监,为何还来西京?”

    “我受了金海武监的保荐,欲往掌武院任职缇骑。”

    洪范回道。

    “至于格物致知之道,我也不会放下。”

    庄立人听了他的话,并未释然。

    练武一途越往上越要水磨工夫,多少人一辈子练几门杀法都练不明白,谈何分心两道?

    “我知道,你是一心系于武道,尤其是金海又刚刚遭逢大战。”

    他叹息一声,轻声说道。

    “我也知道,武道之中有无穷荣华富贵,武道有成更能纵横天下。”

    “但接天台上,至今不过七十二尊塑像;塑像所纪念的圣者,也越不过时间消磨。”

    “两百年也好,三百年也罢;一命蹉跎后,纵然曾是武圣天人,又能留下多少东西?”

    “穆圣生前的光辉战绩现在已大多不为人知,如今被万民称颂的,反而是那座咸尊桥……”

    庄立人望着洪范,话语沉甸。

    “洪公子,一人之修为无法被他人继承。”

    他说着指了指桌角的线装书。

    “但它可以。”

    洪范静静听着,极认真,但目中毫无动摇。

    庄立人终究住口了。

    他抚摸着赤鳞触手微温的背甲,突感意兴阑珊。

    庄立人见过太多太多的聪明人——或者说能在器作监干到师匠的就没有蠢人。

    可越是如此,他越明白走这条路首要的不是天分,而是专注钻研。

    “罢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庄立人淡笑道。

    “洪公子,不管如何,你之前的三篇文章都是分量十足。”

    “许多理学士都在沿着你的工作往下发展,未来若有机会,希望你能与他们多多交流。”

    洪范郑重应诺。

    若想要在西京发展,器作监是他认为极重要的合作伙伴。

    此次辞去大匠身份,必然会破坏他与庄立人的私人关系。

    好在未来弥补的机会还有很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