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六合冶铸业历史悠久,故而冶铸工匠亦多,自前元时,该铁场工匠便多是六合及周边数县之人,到了大明同样如此。

    故六合铁场部分工匠既受工部管辖,也受县衙的管。

    因此时已是洪武十四年,明初工匠制度已然成型。

    在官办场所服役的工匠主要分为两类,轮班匠、住坐匠。

    轮班匠是指从外地征召来服役的工匠,通常来讲,每班服役三月,一至五年一轮。

    住坐匠则指在本地服役的工匠,一般来说,只需每月到指定场坊服役十天即可,其余时间可以自由工作。

    工匠服役期间,朝廷会给予口粮、食盐,偶尔还会赏赐布帛、衣物。

    此外,一工匠应役,该匠户便可免除部分杂役——正役、田赋、人头税却是不能免的。

    总体来讲,明初匠户制度虽承自前元,却有革新,对工匠控制虽依旧严苛,但相较于前元到底宽仁了一些。

    不过,在刘宽这个后世人看来,明初的工匠制度依旧是严酷的、不合理的···

    午饭后,刘宽到驿馆小憩了一阵。

    然后便带着随从人员,与王不群前往六合铁场。

    路上,经刘宽询问,王不群叙说了他先来几日所了解的情况。

    “六合铁场是应天府最大的铁场,便是放眼整个大明,亦可排入前七。”

    “工部设有大使、副使各一位、在编吏员五人,杂吏十人。”

    “有炼铁炉二十一座,铸造炉五十座。”

    “又有大小各类工匠一千一百四十八人,工余两千三五十五口···”

    六合铁场离县城不过四五里地,在王不群断断续续的介绍声中,刘宽一行人没多久便到了。

    刘宽坐在乌云踏雪上,放眼望去,只见这座铁场位于滁河东岸。

    虽不像后世钢铁厂那样有厂方、围墙,却也有不少建筑。

    其中最醒目的便是二十余座炼铁炉了——其中几座甚至冒着浓烟,显然正在作业中。

    除了炼铁炉,便是工匠们的临时居所以及铁冶所衙门了。

    铁场只是人们口头俗称,铁冶所才是落于大明官方文件上的名字。

    在刘宽坐于马背眺望整个六合铁场时,两名绿袍小官带着几个吏员从铁冶所衙门快步而出,向这边赶来。

    “下官六合铁冶所大使龚正(副使张义)见过上官!”

    虽然只是两个八九品的绿袍小官,刘宽却也没托大,下马还了礼,道:“不必多礼,本官此番奉命来六合铁场公干,还请两位多多配合才是。”

    听此,龚正、张义明显松口气。

    他们这些地方上做事的小官,最怕来的上官难说话、难伺候了。

    目前来看,刘宽似乎并不难说话。

    身材壮实、肤色偏黑仿佛武将的龚正道:“刘副郎客气了,既有陛下旨意,职责所在,我等一定全力配合。”

    “那我们便先去衙门中说话吧。”

    “刘副郎请。”

    就这样,刘宽带着一种随行官吏和王广岳的五十名仪鸾司将士,“进了”六合铁场。

    至于周韬率领的一千飞熊卫将士,却是在县城外驻扎下来,只派了一百人随刘宽到铁场来——这一百人留在场外接应,并未随刘宽进场。

    铁冶所衙门也是一座大院。

    刘宽进去后,在衙门正厅落座,就着茶水稍微寒暄几句,便进入正题。

    “本官此来,主要是为了实地了解六合铁场各方面情况,进行一些改善。”

    “既是为了更好地完成炼钢之事,也有意将六合铁场改建为我大明第一个钢铁厂。”

    龚正、张义虽从王不群那里得知了科技司奉旨在六合铁场炼钢之事,可要将铁场改建为炼钢厂的事他们却是才听说。

    “敢问刘副郎,这钢铁厂与铁场有何区别?”

    刘宽闻言反问,“我路上听王主事说,六合铁场的冶铁大匠虽能以炒钢法练出钢材,却不能完全掌握。”

    “每开一炉,能否炼出合格钢材(低碳钢),全看运气,是也不是?”

    龚正道,“也不能说全看运气,场中冶铁经验最丰富的汤大匠几乎三炉便可炼得一炉钢材。”

    “另有两位大匠,虽技艺、经验较汤大匠略有不如,却也五六炉可得一炉钢材。”

    刘宽笑了笑,道:“陛下命我科技司所做之大事,不仅需要众多合格钢材,甚至需要性能更好的精钢、特种钢。”

    “如龚大使所说情况,六合铁场显然是难以承担此大任的,欲要成此事,必须改建为钢铁厂。”

    龚正、张义对视了眼,一时无言。

    虽然刘宽话中有几个新词,但大概意思他们是能听明白的。

    那就是,要完成皇命,六合铁场必须的改建为那什么钢铁厂。

    两人作为微末官员在六合铁场任职数年,虽不敢贪腐,却也在规则之内占了不少便宜,且熟悉了铁场现行的人事、规则。

    所以两人对改建之事本能的抵触。

    然而刘宽既是工部上官,又奉皇命行事,他们纵然再抵触,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至于阳奉阴违,暗中阻挠,两人想想就否了。

    六合并非山高皇帝远的偏僻之地,而是在京师脚下。若他们的小动作被刘宽、王不群等发现,一经禀报上去,说不得就落个全家流放三千里的下场。

    另外,他们看得清楚,这刘宽来时可是带了一百多天子亲军。

    这说明什么?

    说明要么刘宽是皇帝眼前的红人,要么这事极受皇帝重视,甚至二者兼有。

    明白这点,两人就更难生出阻挠之心。

    因此,两人稍稍交流眼神,便一起拱手道:“改建之事既是必须,下官定全力配合。”

    刘宽从没将铁场管事小官当做办事阻碍——他们还不配。

    三言两语将两人“说服”后,刘宽便开始对六合铁场进行真正的实地考察。

    铁冶所衙门其实离铁场炼铁炉所在地相对较远,故而刘宽之前没什么感觉。

    可随着一行人向最近的几座炼铁炉走去,他便明显感觉空气越来越热。

    路上陆续经过一些正在做各种活计的工匠。

    便有小吏在前面大声吆喝,“老爷们到了,尔等还不跪地迎接?”

    顿时这些工匠便呼啦啦地跪成一片!

    刘宽虽已在大明做官十余日,却还是头回遭到百姓跪地相迎的场面——看得他直皱眉头!

    他直接问身旁的王不群,“王主事,我等在京师出行时也不见遇到的百姓跪地迎接,此处如此办事,是何道理?”

    王不群一愣,没先到刘宽提出这么个问题。

    他沉吟了下,道:“回刘副郎,这些工匠既是百姓,也算我工部下辖役夫,是受我等管的,见到我等跪拜倒也合情合理。”

    刘宽眉头皱得更深,再问:“我大明可有明文规定,此类场景,工匠们必须跪拜相迎?”

    王不群想了想,摇头道:“并无,只是习惯如此。”

    刘宽道:“既如此,别处本官管不着,但六合铁场从今日起便改了这习惯。”

    “无论下官、吏员又或工匠、杂役,除犯事、过衙,寻常时见了官吏不必跪拜,行揖礼即可。”

    “若是正在忙于紧要工事,便是不行礼亦可!”

    随行一众官吏听了面面相觑,都没想到,刘宽竟在工匠跪迎官吏这种事上计较起来。

    回过神后,张义忍不住道:“历来习惯如此,徒然更改会否不妥?”

    刘宽看向张义,道:“张副使先前还说愿全力配合本官改建铁场,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要跟本官唱对台戏了?”

    张义听得冷汗直冒,忙躬身作揖道:“下官绝无此意!”

    龚正虽看着像武夫,人却更为机灵,见状忙冲前面开炉的小吏呵斥道:“还愣着作甚?没听到刘副郎的命令吗?让工匠、役夫们不必跪了,都起来!”

    开路小吏一个激灵,忙冲工匠们吆喝道:“没听见吗?老爷心善,免尔等跪拜,都起来!”

    闻言,这群工匠终于或快或慢地站了起来。

    “多谢老爷。”

    有几个工匠出声感谢,但大多数工匠却没吭声,似乎对免了跪迎之事没什么感触。

    刘宽此时望去,只见这些工匠大多赤着脚、穿着破旧单衣,且不少人面有菜色。

    甚至有一小部分人神情都是麻木的。

    由此可见,眼前这些工匠在铁场的生存状况怕是不怎么好。

    刘宽心头有些沉重,却并未立即做什么。

    他还需要了解更多,如此才能更好地利用此番从老朱那里得来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