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普陀山扫不净的山路,似若酣睡的佛祖金身像……皆是某种指引。

    吉莲山奇遇,令苏夜心中明白:欲得到某种缘法,总该付出些许辛劳。

    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决然轮不到他。

    普陀城起初并非城池,而是一片广阔平原。

    外地来普陀山朝圣的佛门信徒,或简单扎个帐篷,或直接和衣而睡。

    大周强敌环伺,国库空虚,无暇顾及此等小事。

    时任慈恩寺住持的普济禅师,不忍见信徒受苦,发了慈悲心肠。

    表奏大周朝廷,由普陀山出资,在平原地带兴建城池。

    大周文景皇帝即便颁布圣旨,将广阔空地划归普陀山所有。

    慈恩寺出银钱购置砖石,信徒帮忙修建城池。

    翌年冬天,大武太祖皇帝攻入云京,大周灭亡。

    国界内一百多座城池换了主官,唯独普陀城不仅没受波及,还得到大武龙骑军助力。

    原定三年建成的城池,当年秋天即告竣工。

    一纸开恩令,各地信徒迁徙至此,在城中繁衍生息,渐次成为佛教氛围浓厚的城郭。

    及至大武国祚终结,大乾接管三千世界最广袤的领土。

    大乾武祖皇帝乃云天宗内院弟子出身,为回报师门,建国之初便将道教奉为国教。

    由此修仙之风盛行,被言官俗称为“大乾仙朝”。

    经常进出普陀城的外地信徒,随着时间推移,数量渐次稀少。

    及至大乾国祚延续七百余载的今天,除了外地云游僧偶尔进城……虔诚尊佛的信众,已然难以见到。

    大乾城郭最高属官为刺史,唯有普陀城例外,由德高望重的香客信徒管领。

    施行的是先贤推崇的仁政。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四方城门没有城门军把守,城内亦无隶属于道教分支的镇妖司。

    苏夜踏进城门大开的西门,石板路的砖石上密布裂痕。

    两侧商铺,大多售卖典器,焚香和灯油等佛教用品。

    路上只三两个行人,个个看起来面黄肌瘦,磨蹭着缓慢前行。

    空气中隐约笼罩一股挥之不去的黑气,分明就是妖雾。

    苏夜不禁犯起嘀咕:“怎的佛山脚下,竟有如此妖氛?”

    快步往前行,发现越接近城池中心地带,妖雾便越浓厚。

    由丹阳城镇妖师黄豹处习来的探案诀窍,令他隐约猜到山路扫不净的缘由。

    凭空猜测便得出结论,实为不可取的空谈。

    偏巧整座城显得老气横秋,没有半分大城郭应有的活力。

    没有酒馆。

    茶馆里也没有客人。

    断了两个最重要的情报来源,只得拉住一名行人问路。

    普陀城住民皆是佛教信徒,心地纯良,得知苏夜是外地来的香客,一直把他带到专门接待香客的馆驿门口。

    方才回转,去办自己的事。

    此等良善之人,却要受妖邪侵扰,令苏夜心生不忍。

    踏进面积宽广的馆驿,迎面而来的陈旧感,像是行将就木的老龟。

    如同这座城,没有半分活力。

    柜台后边的货架上,佛教典器落满了灰尘。

    伸手拂过柜台,手心蒙上一层污垢,被掌心纹路分隔开来。

    放在柜台上的楠木功德箱,亦是相同状态。

    老眼昏花的馆丞,穿一身素净青布长袍,颤巍巍掀开门帘,令人担心地走出来。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破风箱般的杂音:

    “客官,住店免费,功德自捐。”

    听闻馆丞的话,苏夜即刻明白普陀城为何会沦落至此。

    没有外来香客的捐献和消费,城中人断了赚取银钱的门路。

    恰似一潭死水,在生活的漩涡里腐烂发臭。

    大乾境内唯一佛城,陷入半死不活的困境……

    佛祖像接近合眸的原因,逐渐在心湖中浮出水面。

    心中暗道:“这佛门重地,竟把此等难题交付给我。”

    转念一想,解决浓厚妖氛,令城郭恢复活力,即可得到延寿丹的丹方。

    不算亏本买卖。

    即便生出无穷动力。

    充满智慧的头脑里,尽是鬼点子。

    这点困境,难不倒他。

    ————

    苏夜修为只是聚气境,无法辟谷修行。

    清扫数百级石阶,又走了许多路,不觉腹中饥饿。

    取出几块碎银,投进柜台上的功德箱。

    不料银子沉重,砸碎腐朽的功德箱底板,荡起一阵尘埃。

    苏夜挥舞右手,扇飞飘散开来的灰土。

    不觉心中一沉。

    普陀城的惨状,远远超出了他的设想。

    大乾佛修式微已久,零星冒出的几人,岂能扭转颓势?

    咕~

    腹中打鼓,中断了他的思绪。

    苏夜和村中耳背老人时常讲话,扯开嗓子道:

    “馆丞大人,馆驿里可能烧火造饭?”

    老迈的馆丞侧过耳朵,问道:“你说啥?”

    苏夜二度提高音量,方令老人家听清。

    转过身子,一步一蹭地带着苏夜进了后院。

    颤悠悠打开库房门上悬挂的铜锁,推开木门,伴着烟尘冲出来一股浓郁的腥臭气息。

    有妖气!

    苏夜立刻提起警觉。

    老馆丞似若察觉不到妖气,拖着步子走进库房,径奔蓖麻编织成的粮仓。

    粮仓壁有数个孔洞,从中流到地面的米粒,已然不见踪影。

    “老夫年事已高,还是劳烦您自行取米吧。”老馆丞的声音,依旧有气无力。

    粮仓正面有个横推式的小舱门,将其拉开,即可将米引流进方斗。

    老馆丞人犯糊涂,苏夜心中却是格外明晰。

    粮仓里没有米。

    即便有,也不会超过第一节。

    苏夜大步流星来至粮仓前方,双手握住蓖麻质地的仓节,轻巧将其摘下。

    俯身望去,头皮瞬间炸开。

    两只尺许长的黑毛大耗子,额头已然生出双角。

    十余只约莫一半体型的小耗子,见到光亮,瞬间四散奔逃。

    像是令人作呕的秽物,被威力强大的爆竹炸开。

    铺满仓底的老鼠屎,比余下的粮米还多。

    莲花印顷刻将灵气送至掌心,由剑气真火汇聚成的火焰莲花,瞬息从掌心飞出。

    老馆丞发出被踩尾巴般的尖叫,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双手死命握住苏夜手腕。

    “不!”一声嘶哑的呐喊,比老鼠一家的惨叫更加凄厉。

    剑气莲花迸发,火焰剑气乱流席卷,十余只耗子精,惨叫中碎为齑粉。

    猛烈火焰炙烤,瞬息蒸发血雾。

    苏夜生怕伤到上了年纪的老馆丞,轻声问道:

    “馆丞大人,在下出手帮您除鼠患,怎的抓住我不放?”

    老馆丞双眼暴突,胸腔上下鼓动。

    苏夜有些心慌,生怕他怒火攻心,就此一命呜呼,赶忙道:

    “您先消消气……哪怕我做错了事,也该让我知道错在哪儿……”

    老馆丞昏黄老眼瞪着苏夜,嗓子里咕噜出一个颤音:“走……”

    说罢,出气多,进气少。

    捂住胸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苏夜反拉住老馆丞臂膀,从玉葫芦中召出装满清心丹的玉净瓶。

    手指拨出塞子,喂给老馆丞两粒清心丹。

    丹药入口化作一缕清气,缓解了足以夺去老人家性命的怒火。

    苏夜搀扶老馆丞,让他坐在灰尘密布的太师椅。

    老馆丞气恼地拍一下椅背,颤声说:

    “老夫我一辈子没杀过生……你这厮一来,破了我一生修持。

    这下要堕进阿鼻地狱了。”

    苏夜闻言,方知老馆丞激动真因。

    “若依您之言,护法诸天和十八罗汉岂不是也得下地狱?”

    老馆丞被吓住了。

    瞪大眼睛看着苏夜,发白的嘴唇不住颤抖。

    他出生在普陀城,一辈子信奉佛法。

    接触到的都是心地良善的信徒,对漫天佛菩萨满是尊崇。

    苏夜先犯杀戒,接着又对护法诸天和十八罗汉不敬。

    懊丧地一拍大腿,险些垂下老泪。

    观老馆丞反应,万盏油灯照亮的吉莲山,蓦然浮现于苏夜识海。

    他以清剿空观禅师孽徒,全了高僧因果,因而得到佛门传授。

    明悟不仅要怀有慈悲心,亦不可少金刚怒目,护教诛邪。

    此番到得普陀城,不只除妖,还得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