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大明宫,太液池。

    今日天萧云沉,薄暮冥冥,又降下一场大雪,晨曦晦暗得竟像晚上。放眼看去,湖面墨绿如渊,飘雪无声坠落,真是赏心悦目。望仙台就建在南陂上,一座六层木楼,观水听雨。

    旁边还有一所二进别院,供侍卫、御官临时落脚休息。

    许是叛军既退,这几天皇帝兴致极佳,既不回紫宸殿也不去播润妃嫔,就在望仙台楼上和几个女御寻欢作乐。白日听雪赏湖,作诗成文,晚上嘻嘻哈哈的笑声甚至持续到半夜。

    西门重遂来过两次,数落圣人好不稳重,孰料皇帝无所谓道:“军政自有枢密使与朝臣处理,问我干什么。再说当今这天下,我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啊,哈哈。”

    西门重遂顿时无言以对。

    他想过圣人会借这次叛军退兵的机会收威权,也怀疑过圣人躲在望仙台里阴谋对付他,为此还派人来偷听过,但没料到圣人居然是这副彻底放弃的做派。不就是藩镇逼宫么,竟委顿至斯,自甘堕落?这倒是让西门重遂好好反省了一下,觉得控制过于严密了。

    “叮,当……”

    铜炉里熏香迷漫,靡靡丝竹之声悦耳。

    鹅黄绒地毯上,女官仙人半卧。颔下几滴酒水滚落,嘻嘻一抿,红唇立刻泛着湿润的光泽。然后,一双光臂揽过皇帝,让其枕在自己丰满白皙的大腿上,眉目间,笑意盈盈。

    “醒居望仙台,醉卧爱姬膝。天下不识皇……”宰相联袂而至,长吁短叹。

    淑妃何氏从别院走出,率一众侍卫、宫女见礼:“杜相,刘公,李尚书。”

    “惶恐。”宰相回拜。

    何氏苦笑:“三位相公可是有政事要找官家?”

    杜让能点点头,语气自然且亲近的问道:“听说圣人病卧在望仙台,臣等特来探望。”

    何氏闻言,脸色铁青道:“医官言,是被乱军惊吓到了,我却说他是被那几个狐狸精勾了魂。”

    李溪刚要安慰几句,就见杜让能在给他使眼色,连忙改口道:“还有劳指引,臣等既然已经来了,怎么都要见见圣人,诸多未定论的国事,也须和圣人计较计较。”

    “那好。”何氏摆了摆手,只让两个侍女跟着自己,然后走在前面。

    沿着湖边走了会,又拾阶而上百十步,何氏一行人来到一座尖暗红色的八角楼下。

    何氏顿步,表情木然的说道:“他在三楼,那些骚狐狸在里头,我就不进去了,望仙台没有闲杂人,言行无忌。”

    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头也不回,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染上恶疾似的。

    杜让能与刘崇望对视一眼,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上得三层,就闻到一股莫名其妙的香味,循着味儿拐过走廊,就被一队武士拦住去路。

    “刘公。”见到恩主,王从训抟手,行了一拜。

    刘崇望黑着脸:“圣人何在。”

    “随我来。”

    于是又走了大一圈,绕到朝太液池的那面,已经可以听到嬉笑、乐器的靡靡之音。

    杜让能还没敲门,竹门自然推开。

    一个笼着薄紫纱,光着白嫩小腿和玉足的女官端着托盘走了出来。三位宰相只看了一眼,整张脸就涨成了猪肝红,手脚无措退到一边。那女官粉面含春,恨恨地剜了一眼王从训,王从训魂都飞了,呆呆的看着脚丫拐过廊柱,直到消失。

    接着,雅舍响起腾腾脚步。

    “来了来了。”皇帝让几个女官从另一个门走。

    这样的尤物藏在春闺才是正理,让人看到都害怕被惦记上。

    皇帝则整理好桌案,有一茬没一茬的翻着带来的书本。

    待屋里彻底安静,杜让能才脱掉履进入。

    “太尉。”

    皇帝坐直身体,向三位宰相致礼:“有点乱,卿等随便坐。”

    又招呼赵氏:“如心,上茶,上点心。”

    “圣人雅兴。”瞧着满目狼藉,杜让能简直不知说什么:“圣人不自爱,老臣痛心。”

    “哈哈。”皇帝嚼了几粒胡豆:“太尉想什么呢,闲来无事嘛,和女官们聊聊天。”

    杜让能老脸通红,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臣等今日来,是有四件事与圣人商榷。”

    “军政大事为何不找枢密使?”说着,皇帝拿书遮住脸:“我不听,不听。”

    “臣等是皇帝、唐社稷臣,非西门氏家奴,圣人诚不用,自可诏黜。”杜让能的心就像被扎了一针,难受得紧,叹了口气,就要起身告退。

    “哎呀!”

    皇帝连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急道:“太尉这是干什么?何至于此呢。是不是枢密使又找你们麻烦了?他肯定也是无心的,再说,枢密使是我的臂膀,掌内外传递,诏制受授,你们找他商榷也是宫廷制度。不是有事要说么?如心,扶太尉坐下。”

    “唉,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如此不堪,不坐为上。”杜让能沮丧不已。

    分明圣人之前都还好好的,不像这个样子,连叛军攻城还敢守坐在玄武门……怎么这几日就渐渐堕落,乃至整日躲在望仙台上和女官们鬼混作乐呢。那帮恶奴到底干了什么,让皇帝意志消沉到这个地步。

    刘崇望也提起衣服站起,躬身行了一礼:“老臣心感憔悴,头晕目眩,肢体无力,可能是受了风寒,请允许老臣回去休息。”

    “啊?都要走?”

    皇帝给自己倒了一盅蜜水,靠在椅子上喝了两口,沉默了一会,才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道:“那就准奏,都回家歇着去吧。有事找枢密使,南衙北司要众志成城啊。”

    杜让能看了看李晔,不由得摇了摇头,颤巍巍走了出去,背影失意之极。

    “陛下……”礼部尚书李溪欲言又止,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皇帝一挥手:“你也走吧。”

    雅舍又只剩下皇帝和赵氏。

    “大家伤了太尉的心。”

    “伤的就是他们的心。”皇帝脸色变得严肃,不见前一刻的放荡不羁,问道:“念念最近捡选的奏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