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葛爱娣的阅历,自然不知历朝历代的女官都是如何办事的,只能是依着买活军的规矩来,她原本就是乡间农妇,上工时见了衙门内是男女杂处,也不吃惊,便在谢六姐身边那买活军女娘小吴的带领下,找到了自己的办公桌——衙门自然也是重建过的,屋顶有一格格的天井,镶嵌的都是透亮的玻璃窗,天刚亮,屋内便亮堂得很。房间里打横放着一排排的木桌,便如同葛爱娣这几日在城中闲逛时所见的课堂一样,只是这‘办公桌’更大了些,且上头垒了许多册籍而已。

    “这是城内各商家的旧账本,他们比较笨,现在还未学会新式记账法,许多小铺子还都记的是流水账,大铺子用龙门账的都很少!但现在六姐要从他们的交易里抽头,便不能再让他们这样记账下去了,你们这批吏目在数学考试中都得了高分,从今日起,早上有半日时间,由云县庄账房手下的弟子来宣讲复式记账法,学会之后,再分散到县中去传帮带,教授账房采用复式记账,凡是复式记账的账本做得好,抽头可以酌情减少。”

    小吴一开口便让葛爱娣宛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因她如今认的字还不是很多,只是拼音精熟,但她在算学上是有天赋的,非但初级班的算学学得很好,连中级班的课本都能看个七八成懂。论到学记账自然还有几分自信,只是心中还有几分遗憾——若是徐大发算学也好,也能入来做事,那便真是有了一门手艺,日后便是买活军败了,也可去他处求职。葛爱娣学记账,便只能是指望买活军长治久安,否则谁家会聘女账房!

    也不知是否有这一层考虑,屋里实在是女多男少,还有不少吏目看装束,家中光景并不差,此前葛爱娣听于大郎说起的王举人,他太太也在其中,手里拿了一册账簿正在凝神翻看。葛爱娣也不敢贸然提起私事,给自己打了一杯热水,忙也开始翻看桌上册子,果然都是各家的账册,有些用的还是苏州码子,葛爱娣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过了一会,庄账房带着两个女娘走进来,坐下来就讲道,“我们先来个摸底考,看看能教成什么样。”

    买活军实在是喜欢考试!两个女娘给众人发了卷子、算盘,众人便都埋头坐了起来,也不敢东张西望,卷子倒不难,只是数大,葛爱娣不会用算盘,做得就慢,满屋子里就王太太的算盘拨得好,滴滴答答好像一首歌,她做得也最快,不久便交了卷子。庄账房对她一笑,道,“果然是家学渊源,佩服佩服。”

    这考试没那样正式,王太太做好了,便和庄账房几人聊着闲篇,葛爱娣等人埋头苦做,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也都交了卷,有两个吏目实在做不完了,见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都是满面通红,其中有个女孩眼泪已盈盈,庄账房也不以为忤,道,“怕什么,不怕慢,只怕性子燥。和账打交道,要的是仔细。”

    她一边判卷子,一边在自己的手记上写着什么,不多时结果就出来了,满分100,葛爱娣得了89分,王太太95分,其余人各有上下,最高分反而是那个慢性子的女孩,竟得了满分。

    庄账房道,“这算学题以复杂四则运算为主,是中级班的课程,你们得分都不低,已有学做账的资格了。下面开始讲课,第一堂课我来讲,之后便是我的两个徒弟——你们可要仔细了,这小红是云县人,到我手下也就三年,已可以出来给你们讲课,你们可莫要让我小瞧了临县子。”

    此时各地乡党互相帮扶,乃是常态,其中不少吏目面上都现出不服之色,便连葛爱娣也生出了一丝荣誉感,庄账房道,“复式记账第一堂课,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座中众人虽然算学不错,但多没有丝毫记账的经验,课听得很费劲,上完了一个时辰的课,葛爱娣只觉得早点都消化了个干净,饿得头晕眼花,闻到庭院里传来一阵面香,不由得馋涎欲滴,果然不多久,外头便运了一筐包子进来,还有一桶热茶,众人忙都先出去在院中洗了手,回来领包子吃茶。

    这是雪里蕻青菜馅的包子,混了有蛋丝在里头,因舍得放猪油,馅料油润含汁,又有雪里蕻那发酵过的香气。乡下人家,原本连铁锅都无,炒雪里蕻也吃不上,无非是吃时蒸热而已,便是一样的材料,在城里也是别样的味道,雪里蕻放了荤油在热锅里一炒,香味激发,连着青菜,都比平日香甜了几倍,霜打过了之后,本就发甜,沾了油香更是适口。葛爱娣三口便是一个,吃完了还想再拿——又想给儿女们带一个回去,只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抬头正要张望同侪,便见到小红先生走来对她道,“你自己只管吃,不必也不能给家里人带,只要孩子们有学上,供应的点心便都是一样的。”

    又道,“方才我就注意到了,你不会用算盘,但交卷速度不慢,正确率也很高,可见数学上的确有些天赋,王太太的算盘使得好,你得空了多向她讨教。我这里也有本教材,一会取来给你,你可自学。”

    葛爱娣听她这话,将家搬到县城的心思便更炽热了,买活军在豪村最多给学员发点鸡蛋,哪有菜馒头吃!不过她的宿舍是二人间,别说男丁,连孩子都轻易不许往里带,想要在城里赁房又暂还没有本钱。再三衡量,只好多拿了两个包子,自己发力,仿佛要将孩子们的份也吃进去。

    那一筐包子本就多了几个,在场老吏目都未去拿,看来城里人的油水便是比乡下人足,小红先生倒是大方,也跟着多拿了一个,又对葛爱娣笑道,“也别吃太多了,一会发食困便不好做事了。”

    上完了这堂课,她们便紧接着去忙别的事,都是以登记造册,做账为主。葛爱娣这里是要负责验算买活军这几个月在十村的人工账,小红来教了一会,她便会了,又得了一本新造的簿册,上头已印好了格子,验算好了往右边里填相应的数字即可,左边一行则是事由,好在原本的流水账也是拼音和汉字并用,葛爱娣做了一个时辰的事,倒是又认了几个新字。这些数字都不大,她算得快,一个时辰已登好了一叠。

    因她对吏目从不了解,也就不知道自己做的工作和传统是否一样,无论如何,这都要比下地干活轻省得多,葛爱娣伏案做了一个多时辰,腰酸背痛,又听到外头打铃,是放午饭了,为买活军一向是管饭的,午饭自然也不例外。

    “走,吃饭去。”众人听到铃声,各自从案边起身欠伸,王太太第一个站起身,脚步匆匆便往外走,葛爱娣想跟上都来不及,还是小红先生招呼她,笑道,“刚多吃了吧?午饭更好,还有肚子么?”

    葛爱娣笑道,“也不怕您笑话,再来一斤饭也吃得下的,农户人家,只知道傻吃。”

    小红先生虽然是先生,人却很和气,闻言笑道,“再过几个月你来看看?买活军刚占了云县的时候,我一顿吃六个大馒头,我弟弟一顿能吃十五个,饿得太久,只知道穷吃,吃得太多,转头吐了又真觉得可惜,一边哭着一边扇自己耳光,怨怪自己糟践了粮食。”

    她说得生动,最是庄户人家才能明白,葛爱娣一听便想到过去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眼圈不由都红了,小红又笑道,“当时庄账房便说了,这是苦日子过久了,以后的日子都在蜜里,我听着只是不信,如今方才明白——如今我一顿也就两个馒头最多了,油水足了,饭量也就跟着小了。你瞧这些吏目,他们刚进来时也比现在吃得多,过了几个月,如今菜馒头都看不太上了!”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食堂里,这食堂也是新建的,还拆了几间民房,把衙门给扩建了一下,一个大敞屋,挑得很高,但并不冷,派饭的地方冒着蒸汽,屋里人也多,百来号人都在排队,比军伍

    还严整,万没有插队的,葛爱娣看了一怔,小红低声道,“插队被抓了要扣钱。”

    她往后一比,葛爱娣便见到谢六姐也走了进来,排到队尾,她前后的众人都显得十分不适的模样,但也不敢给她让位置。葛爱娣不由咋舌,又觉得很不对劲——六姐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也和他们一起排队吃饭么!

    餐盘是早备好的了,都是木头刷了清油的漆,上头一格格的分了区域,众人排队到餐台前时,军士在后头一个个地发给,餐台里也是玻璃罩子,配着雪亮的钢桌,葛爱娣都不知道那叫什么,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样值钱的精钢铁皮,竟然拿来做餐台!

    餐台上一桶一桶,装了有米饭和馒头,由君自选,往前则是菜,有大瓮的五花肉煮青菜、红烧鸡块、雪里蕻炒卤豆干、韭菜炒蛋,那红烧鸡块的汤汁很稠,发着油光,韭菜炒蛋里蛋多菜少,一团一团的在翁里堆着,葛爱娣望着只不断咽口水——怪道同僚们都不肯多吃了菜馒头,原来午饭有肉有蛋!——还有海带蛋花汤!

    餐台边上,还有一小碟一小碟的咸菜腐乳,但葛爱娣实在是吃太多咸菜了,对这些实在不感兴趣,那买活军的兵士把餐盘拿过去,挥舞着勺子,为她加了满满一盘菜,青菜最多,鸡块是掌心大的两块,还有一勺汤浇在饭上,雪里蕻又一勺,韭菜炒蛋也是掌心大实实在在的两块,又给她一碗汤,里头飘着满满的蛋花,葛爱娣捧餐盘的手都在颤抖,拿了木筷子、木调羹,和小红在那长桌前对面坐下,小红又指点给她看,“饭和馒头在那处也有,吃完了可以再装,吃饱为止。”

    她对这伙食的反应比较平淡,或是吃得惯了,葛爱娣素性也好强,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但第一口还是挟了鸡块,一入口便呆愣了许久,小红见了,也是心领神会,笑道,“我们买活军有百味随身,便是这食堂的大锅菜也做得比别处的大厨都好呢。”

    这或许是有些夸张了,但要说胜过农家菜,这是自然的,农家自古以来都是缺盐少油,又多年无铁锅,便是来了铁锅也还是以蒸煮为主——那铁锅炒菜,要好吃得多放油,徐大发家里虽然宽裕了少许,但都是过日子的人,又如何能舍得?便买了鸡也要拿来炖汤的,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让众人都沾到腥味。这红烧鸡块,是乡间少见的做法,因酱油要多放,还要是老抽,老抽对农家实在已是奢侈品。

    但葛爱娣咀嚼着口中这鲜滑香嫩,咸中带了油香,嫩得一口咬下便有肉汁迸发的鸡块,半日方道,“这是鸡肉?如何便这般嫩了!”

    小红张望了下,道,“你运气不错,吃着鸡腿了罢。再者我们的鸡种,本来就是肉嫩油大,可不比本地土种要好得多了。”

    农家自然是不吃小鸡的,所吃的大多都是过了蛋龄的老母鸡,其肉坚韧塞牙,怎能和这种四十多天便屠宰的鸡相比?葛爱娣仔细咀嚼,不知为何忽地垂头擦拭了一下眼眶,哽声道,“不怕先生笑话,这是小女生来第一次吃到鸡腿,原来……原来鸡腿是这般美味。”

    她身旁有个女吏目也转头插话道,“不错,我等幼年时兵荒马乱,数年不知肉味,好容易安顿下来,已是婚配之年,买活军入城之后,日子倒是好了不少,但身为人妇,不过是吃些残羹冷炙,何曾吃过这样好的佳肴!”

    虽说买活军并不分割男女,但常年来的习惯,众人落座时,无形间都是男女分开,此时一桌女吏目都嗡嗡议论起来——县内的有钱人家就这么几户,这且不说了,旁的人家也不是日日吃鸡,便吃鸡,鸡腿这样的好物也要奉给祖父母、父亲、叔伯、兄长幼弟,出嫁之后更是如此,别说鸡腿,炖一次鸡,能跟着喝碗汤,吃些脚爪已是不错了,有时上桌慢了,一碗汤全没了,自己便只好吃些菜汤拌饭了事。

    要细说下去,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给祖父母那是孝道,给父亲叔伯,那是因为他们在外能赚得饭食,在田地里也能做最苦最累的重活,吃得好些也是自然。久而久之,仿佛便建筑起了这样的认知,身为女子,除了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以外,似乎是不配吃鸡腿这样好的东西的。

    但今日不一样了,今日这些女娘所吃的美食,全是自己赚钱挣得,一日三十五文,包了一餐两点——这全是她们为买活军做事换来的,堂堂正正,每一块实实在在的肉,都吃得堂堂正正,占足了道理!

    这些认识,尚且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在彼此的眼神交换中各自会意,她们中有些人还不太敢相信,这样犹疑着:‘我也配么?’,但看着身边的同伴,胆气便渐渐地壮了,甚至还有人说出了口。

    “多吃些,莫浪费了这样的好肉。”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其余人便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一般,哪怕素不相识,也彼此这样督促着,脸上绽出了带着油星的笑来,谁不喜欢吃得好些?这鸡肉实在是好,而只要买活军在一日,便可吃一日,连她们都能指望着每日吃肉了!

    这样的肉也是她们能吃得的么?若在以前,连梦里都不敢想,可现在,一个两个,她们陆陆续续地开始建筑起了这样的观念:鸡腿是好吃的,六姐说她们吃得,她们便能吃得,不但今日吃了,明日还要再吃!

    “吃了买活军的肉,可要给六姐卖死力做事!”

    小红先生便很满意地望着桌上的众人,笑道,“回了家可要多督促姊妹们好生读书,来年我们便要去占许县了,做活的人永远不够——女子心细,算学就是比男子强,你们可要多传多带,勿要让六姐的苦心白费了!”

    众女都是赞成——因为来识字班上课能有鸡蛋吃,且考了头名也有奖励,各家的女娃都极是积极,尤其是村里,为了吃那几个鸡蛋,女娃儿们上课便没有不走心的,有个娘子在隔桌响亮地道,“今早我在统计十村统考的成绩,你们可知女娘的成绩均分是多少?尤其是算学——均分75!胜过男娃许多!”

    食堂里坐着的许多吏目都投来了惊愕的眼神,谢六姐站在打饭的队伍中,隔远也搭话,“可是如此吧,在彬山,在云县,都是如此,女娘的算学就是比男子更强。”

    她是菩萨,纵使旁人心中有异议,又怎敢驳嘴,一时间食堂中众人交头接耳,都在赞成地点头,又有人起身要对谢六姐行礼,却被旁人止住——六姐最反感这些,只要众人都实心做活即可。葛爱娣见了,便也压下这股冲动,一边听着一边大嚼,这是她有生来吃得最饱足也最珍惜的一顿饭,每口菜都是那样味美,怎舍得浪费?

    刚吃了一半,却看王太太从另一桌起身对她招手——她只早走了几步,在食堂里排队便在前面许多,不过她和一男子坐在隔桌,那男子想来便是诸暨的王举人了。小红对葛爱娣道,“王太太往日中午都要回去看小女儿的,看来是将此事托给王老爷了。”

    葛爱娣知晓这和小红的吩咐有关,忙起身要过去,又舍不得那午饭,犹豫间,王太太已走了过来对她道,“今日是首日,你便多吃些不要紧,我回公舍等你,以后每日中午我教你学算盘,也免得耽误了公事。”

    说着,又冲众人点了点头,便转身行远了,小红在葛爱娣背后赞叹道,“王太太虽是诸暨来的,但学得倒很快。”

    葛爱娣听着有些茫然,忙又打量王太太的背影,忽然意识到王太太走起路来也是横平竖直,抬头挺胸,虽缠过足,但果然已有了买活军女娘的一丝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