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边喝汤,一边观察徐茂兴吃饭,把他那样用得多、哪一样用得少、哪一样碰都不碰都暗暗记在了心里。

    不知不觉,一碗银耳莲子羹就下去了一大半。

    她自觉有七八分饱了,便把碗放下,顺手拿着筷子给徐茂行夹了些切得细细的芥菜丝。

    刚才她观察半天,知道徐茂行爱拿这个配白粥。

    徐茂行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换了双公筷,夹了半只咸鸭蛋放进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我听福婶说你爱吃这个,好歹多吃点,那半碗汤顶什么用呢?”

    黛玉捏着帕子擦了擦嘴角,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必操心我,我自来便是这个饭量,再多用便要积食,倒不如不用的好。”

    徐茂行却道:“那是你不爱活动的缘故。俗话说得好:生命在于运动。若是人吃了饭就坐着不动,肠胃自然也就跟着犯懒。”

    他坚持道:“听我的,今天就先多吃半个鸭蛋黄。等会儿吃完了,我带你出去散散步,顺便也认认街坊邻里。”

    黛玉对多吃有些抵触,但对出门还是很向往的。

    只是,她往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贞静惯了,对于徐茂行随意就说要带她出门,多少有些犹豫。

    她左右看了看,见福婶和珊瑚已经出去了,只有亲近的紫鹃在侧,便半掩着口,遮遮掩掩地问道:“这不年不节,不斋僧不宴道的,我随意抛头露面,邻居们不会说闲话吧?”

    见她鬼鬼祟祟的,像一只想偷吃坚果的小仓鼠,徐茂行不由一笑,也学着她把脸凑了过去,小小声地说:“不会,彼此都是为生活奔波,没有那么闲。”

    黛玉微微一怔,觉得颇有道理:荣国府的之所以有那么多长舌妇,可不就是因为上上下下都太闲了吗?

    如凤姐那般日理万机的,最多也就是私下里和平儿议论一下诸人的性情,何曾与外人凑在一起一较唇舌长短?

    “好了,好了,快吃吧,凉了滋味就不好了。”徐茂行催促她。

    或许是心里有了盼头,原本已没什么胃口的黛玉,忽然就觉得眼前的饭菜香甜了起来。

    她乖乖拿起竹包银的筷子,把那半颗鸭蛋里的蛋黄拨出来吃了,还在徐茂行的推荐下又喝了小半碗的白粥。

    徐茂行道:“别听人把那什么燕窝粥、银耳粥、玫瑰粥、山药粥……吹上天,其实白粥才是最养胃的。只要胃口开了,能吃进去东西了,身子自然而然也就好了。”

    黛玉一手拿帕子托着粥碗,一手捏着汤匙,慢慢往嘴里送了一口,咽下去之后才道:“跟着外祖母时,也常吃燕窝粥,我都是当药吃的。如今想来,竟是真不如白粥可口。”

    “这是正解。”徐茂行笑道,“再大的爱好一旦变成谋生的手段,做起来都会无比痛苦;再喜欢的食物一旦变成了治病的药物,也不会再有先前的滋味。”

    听黛玉提起燕窝,他又想起一件事,不由眉毛颤动,露出忍俊不禁的神色。

    黛玉歪着头看了看他,好奇地问:“你这是想起什么来了?”

    徐茂行却不肯就说,只道:“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再说闲话。”

    黛玉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只低头扒饭,执意不肯现在说,也只得作罢,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碗里的白粥。

    一旁的紫鹃看得心惊胆颤,等他把那小半碗白粥喝完,急忙就把碗夺了过来,嗔怪道:“哎哟我的奶奶哟,你自己什么脾胃你不知道?就算到了自家,觉着饭菜香甜,要加餐也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啊。”

    嗔完了林黛玉,她又去念叨徐茂行,“二爷也是的。知道你是疼奶奶,但也不是这么个疼人法。她是个脾胃不协调的人,哪能一下子吃这么多?”

    黛玉被她说得脸红,徐茂行却是大声喊冤,“这就多了?怕是从前母亲养的那只鹦鹉,一顿吃的小米都比她那多。若她那饭量是正常的,我岂不是个饭桶?”

    听他说的俏皮,两个姑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紫鹃掩口笑道:“可不敢这么说,不然我得自打嘴巴了。是奶奶的胃口自来不好,二爷怎么绕到自己身上去了?”

    黛玉也笑了好半天才止住,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们且别争了,我是真吃不下了。”

    富贵人家的小姐运动量少,为了养生一般都是七分饱。黛玉今日这般,已经算得上是胡吃海塞了。

    若不是有徐茂行在一旁坐着,一力撺掇黛玉多吃,紫鹃嘴里可不止这两句话了。

    “那你等我一会儿。”徐茂行说了这一句,没多久便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掏出帕子一抹嘴,起身道,“走吧。咱们不到别人家里做客,也不必换衣裳,出去转转就回来。”

    黛玉不解道:“不是说要认人吗?”

    徐茂行拉着她就走,“走吧,等你出去了就知道了。”

    “诶,二爷别忙,好歹给奶奶搭件斗篷。”紫鹃在后面急得直跺脚。

    但徐茂行全当没听见,还竖起食指挡在唇边,示意黛玉也别搭里她。

    黛玉乃是大家闺秀,虽是自由当做男儿教养的,但也自来规行步矩,干过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一群人悄悄聚在一起替宝玉庆生。

    但那件事,潇湘馆里的丫头都是知道的,贾母也不一定就心里没数。

    那是一群小孩子在自己家里玩闹,便是再出格也有限。

    哪像现在,少男少女手拉着手,做贼似的往外跑,就好像……好像要去私奔一般。

    那两个字在脑中闪现的一瞬间,黛玉瞬间脸颊通红,手上也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可也或许是徐茂行握得太紧,她没挣扎动。

    “怎么啦?”徐茂行一边拉着人跑,一边疑惑地扭头问她。

    黛玉举着帕子遮住脸不让他看见,只一个劲儿的摇头,从这一侧露出的眼睛却亮晶晶的,仿若闪耀着星光的潭水。

    活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像这一刻般深刻地意识到:困在春闺做个笑不露齿行不动裙的大家闺秀,是上天给她框定的命运,从来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又想到了那只看了一册的《徐霞客游记》,看的时候便曾幻想过,她何时能如书中的主角一般,信马由缰,且行且住,踏遍三山五岳,看遍云展云舒。

    这个念头还会落下,徐茂行便猛然停了下来,“好了,大门就在眼前了,咱们一起走出去?”

    黛玉因着心不在焉,步子一时没刹住,因惯性往前扑去。徐茂行顺手扶了一下,笑道:“就算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

    原本生出的一些尴尬,也因他这一句笑言消弥于无形。

    “不只是激动。”黛玉实言道,“我是忽然想到了你的那本游记,惦记着后面的何时才能看见呢。”

    至于如徐霞客一般遨游四海,她终究是压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

    一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根本支撑不起长途跋涉;二就是她通过贾母了解到,徐茂行自家里出了事之后读书便十分刻苦,显然是有心科举的。

    虽然阴差阳错,但他们二人毕竟已是夫妻。正所谓夫妻一体,做丈夫的要上进,她身为妻子,自然也要站在身旁支持他。

    再者说了,那徐霞客之所以能那般洒脱,必然是家中颇有积蓄,能够支持他不事生产。如今他们家可没有这个条件。

    是的,虽然才进门一天,林黛玉已经从心理上,开始认可这是她自己的家。

    徐茂行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讪讪,“嗯,这个……还真得看运气了。”

    他至今也还没完全弄懂,那个盲盒究竟是个什么奖励机制。只知道背会的书越厚,奖励的东西就会越好。

    可如这次般,开出了一套书里的一部分,后续是下次接着开出剩余的,还是等什么时候再次触发了相似的机制,他都不得而知。

    黛玉虽不明就里,听了他的话却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像这样的好书,谁家得了都是自己珍藏起来慢慢看,哪里能轻易就遇到?”

    说完她又安抚徐茂行,“咱们能偶然看见这一册,已经是侥天之幸了,说来我还是沾了你的光呢。”

    徐茂行笑了笑,心说:谁沾了谁的光还真不一定。

    若不是他想不出要给黛玉送什么礼物,也不会心血来潮去背那一本书。若不是背了那一本书,也不会得到这样一个让人抓心挠肺,又爱又恨的奖励。

    他笑着指了指大门,对黛玉道:“大门就在那里,你敢出去吗?”

    黛玉娇哼着踏出一步,回头睨他,“这有什么不敢的?别小瞧人。”

    徐茂行便笑着对他拱了拱手,嬉笑道:“那就请奶奶给小人带路了。”

    黛玉再次被他逗笑,掩唇嗔道:“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

    但也不得不承认,和这样的人相处,便是如她这般处处留心在意的,也会不知不觉便被他带着放松了心神。

    “诶,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就不对味了。”徐茂行往前踏了一大步,回身挡在了她面前,挑眉道,“若是按年岁来算,小生还得管奶奶叫声姐姐。”

    他俩一个生在绿月十二,一个生在扬州花朝节,黛玉恰好比他大了四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