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

    但看着近在眼前的萧窈,一时间,竟没能答上来。

    为何不曾将公主出现在扶风酒肆之事告知重光帝?

    崔循那日自祈年殿离开时,也曾在心中问过自己。

    分明只要讲清原委就够了,重光帝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便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事情。

    可鬼使神差地,他那时犹豫了,错过最该回话的时候便不好再提及。

    最后只能将其归为一时心软——

    那日清晨,萧窈在去祈年殿的路上撞上他时,看起来是有些狼狈可怜的;而后来殿外擦肩而过时,衣上带着药酒的味道,欲言又止的模样,心思也不难猜。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是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故而这两日,王氏为了王闵之死找到他这里,问及那位“族妹”时,崔循几乎没了耐性,只想尽快彻底了结这件事。

    在他看来,萧窈要做的是去看一眼,点个头,而后回宫规规矩矩当她的公主。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

    离得这样近,像是非要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才肯罢休。

    到最后,崔循也未曾回答,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中的不悦显而易见。

    萧窈这才终于坐直身子。

    但也不知是与崔循在一处的时间格外难熬,还是这条路当真有些长,她低头数完了裙摆上绣了多少瓣花,依旧没到该下车的时候。

    百无聊赖间,只能看向车中另一个会喘气的活人。

    但崔循显然是个喜静不喜动的,惜字如金,专心致志地看奏疏,仿佛她不存在似的。

    谢昭提过,崔循近来在为重建学宫之事费神。

    他看起来确实忙碌,书案上堆着的文书比上次又多了不少。若是萧窈来看,断断续续,怕是十天半月也未必能看完。

    萧窈打量得不加掩饰,崔循很快就留意到,抬眼问:“何事?”

    萧窈短暂沉默后,随口找了个理由:“渴了。”

    崔循的视线在她嫣红的唇上停留一瞬,随即又垂了眼,倒了盏茶给她。

    早前在班大家那里,萧窈已经喝了不少茶。

    她也不大喜欢崔循这里茶的滋味,总觉着似是有些苦,只沾了沾唇,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白玉盏。

    玉质极好,纯净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还记着,上回崔循用的是一套青瓷茶具,那瓷也烧得极好,祈年殿重光帝用的那套仿佛都比不上。

    结果才几日的功夫,说换就换了。

    如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绵延几百年,底蕴深厚,衰颓的皇室自然难以相提并论。

    就在萧窈对着个杯子发愣时,马车终于停下。

    萧窈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被崔循给拦下。

    “幕篱。”

    萧窈也只惜字如金地“哦”了声,将先前翻上去的轻纱放下,遮去了大半身形。

    跟在崔循身侧,她还是有所收敛。

    思及如今顶的是崔氏女郎的名头,还是将脚步放缓了些,心中虽好奇,但也未曾多看。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王家竟还建有这样的私牢呢?

    冰冷,潮湿,深处更是昏暗得几乎不见光亮,隐约有痛苦的呻|吟声传来。

    崔循也不曾来过此处,目光扫过,眸色晦暗。

    王家的仆役恭恭敬敬地将他引到了一间石室。

    淳于涂正在审人。

    他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叠用以记口供竹纸,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间或夹杂着圈画。

    而他对面,是个高而瘦的男子,一身黑衣,手脚扣着锁链。

    “小人为何要谋害郎君?”男人声音低哑,缓缓道,“郎君若在,小人每月都有粟米、银钱可领,他出了事,谁都逃不脱罪责。”

    “石丰年,你有一个妹子。”

    “年初,王六郎看中了她,留她在房中侍奉。七月酒醉,失手杀了她。”

    淳于涂语调波澜不惊,不掺任何情绪,寥寥几句带过了一条人命。

    “是啊……”石丰年竟笑了声,“可郎君给了我家百贯钱,百石米,还有十匹丝绢,已经抵了此事。”

    “是他自以为抵了此事,”淳于涂用几近枯干的笔在口供上圈了一笔,冷静道,“你还是恨他。上月初,你家中母亲过世,便已经动了杀他的心思。”

    常人无法理解王闵的行事,谁会在害了身边侍从的亲眷后,依旧留他在自己身侧伺候呢?

    给了银钱米粮便能一笔勾销吗?

    淳于涂只能将其归咎于轻狂而傲慢的愚蠢。

    石丰年沉默不语,淳于涂也不再执着于非要从他口中问出答案,起身向崔循见礼:“有劳长公子亲自前来此地。”

    这样阴暗不堪的地界,崔循站在此处,格格不入。

    “无妨。”崔循颔首问候,侧身看向身侧的萧窈,“如何?”

    萧窈的记性很不错。

    早在还未踏入石室,只粗略一瞥时,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在听了几句审问过程后,她心中原就算不上平衡的那杆秤,愈发有了偏倚。

    萧窈本就不喜王闵,从那日长街之上,王闵的车马壕奴溅了她半幅衣摆泥水开始,就已经对他有了成见。

    如今听了审问,知晓此人是为了自家小妹报仇,就更不愿指认了。

    毕竟她若是点了头,此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在崔循的注视之下,萧窈知道自己不宜再沉默下去,硬着头皮道:“我……我那日惊慌失措,本就看得不真切……一定要说的话,此人与我那日所见,并不如何相似……”

    崔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淳于涂却是摇了摇头,话音里带着些许无奈:“女郎不擅撒谎。”

    他在廷尉处这几年,手中过的案子不知有多少,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哪怕隔着幕篱看不真切,单看这位交叠在一处紧握的双手,听她迟疑的语调,也不难猜到了。

    “我……”

    萧窈本就心虚,猝不及防被戳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看向了崔循。

    崔循却并未予以回应,只是向淳于涂道:“你心中既已明了,那便整理了卷宗交付王氏,余下如何处理,便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了。”

    淳于涂恭敬道:“是。”

    又向萧窈道:“此人为王郎侍从,这些年为他办事,手上也不是没沾过血,算不得十分无辜。”

    “更何况,此案若是迟迟不结,那些牵连其中的无辜百姓又要如何是好?岂非平白要遭受更多的罪。”

    说了这么些,实则皆是为了宽慰她。

    萧窈心中明了,情绪虽低沉,却还是闷闷地应了声。

    崔循对此不置一词,只提醒道:“该回去了。”

    无需他提,萧窈在此处也已经留不下去,拂袖离去。

    她来时是亦步亦趋跟在崔循身后,走时,却压根没等崔循,自己先出了门。

    这其实于礼不合。

    淳于涂没料到崔氏还有这样的不将长公子放在眼里的女郎,嘴上没说话,却忍不住多看了眼崔循的反应。

    崔循只是怔了一瞬,那张清隽的脸看不出喜怒,鸦羽似的眼睫垂下,遮去了眸中的情绪。

    而后便也离开了。

    自王家回幽篁居的路上,萧窈难得安静下来,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循在错金青铜炉中添了些许香料。

    幽远而沉静的冷香渐渐沁出,驱散了私牢中那股阴潮的气味。

    他依旧在看治书御史昨日递上的,关于重建学宫事宜的拟定奏疏,可先前的思路打断,没能续上,看了半路也没翻过一页。

    马车在幽篁居外停下时,萧窈几乎又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崔循也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他不喜萧窈在侧。

    无论说话还是安静,都令人不自在。

    可车门才打开,便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透着些意外之喜:“长兄今日怎会来此?”

    萧窈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与此人打了个照面。

    这是个看起来未及弱冠的少年,着青衣,相貌与崔循似有那么几分相仿,只是眉眼间还带着三分未曾褪去的青涩,目光澄澈。

    萧窈出来得急,朔风迎面拂过,吹起幕篱轻纱。

    少年满脸错愕地呆愣在原地。

    白皙的面容竟渐渐红了,尤其是耳垂,红得厉害。

    萧窈知晓面前这人是崔氏郎君,但这种情形下,也不知该问候什么,便只不尴不尬地笑了笑。

    抬手扯下轻纱,快步进了幽篁居。

    少年的目光好似系在了她身上,直到车夫轻咳着唤了声“五郎”,注意力才被拉回来,看向车中神色冷淡的兄长。

    “长兄。”少年格外心虚,脸上的热度犹未褪去。

    少年人的心动,来得猝不及防,藏也藏不住。

    崔循皱眉道:“你失仪了。”

    “是,”少年低了头,却又忍不住问,“长兄,这位女郎是……”

    “族妹”这种说辞,糊弄一下旁人还凑活,但崔韶这样的自家人,又岂会不知?

    这也不是随意找个托辞,就能敷衍过去的。

    毕竟萧窈迟早会公开露面,年节将至,宴席颇多,兴许过不了多久,两人就会再见。

    更何况,崔翁本就有过结亲的心思,自不会避讳。

    但崔循并不认同这桩亲事。

    就这几回的往来,他不认为,这位公主适合嫁入崔氏。

    崔循合上公文,平静道:“你的书,念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