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终于认命,跪在下首的女子终是沉默了下来,微微冷笑无话可说。

    萧显不禁向那慢慢站起身,抬起头来眸中一片颓然冷寂之色的女子走了过去。

    “阿姐——”

    他轻声唤道,伸手想要去握女子的手,可转瞬间,一身白衣的女子出现在了建康城清溪门外。

    “那好,父亲,阿鸾与萧家便永不再见了!”

    她凄然的笑着,便头也不回的策马扬长而去。

    她的身后,有人拿着代表萧家掌家之权以及掌控部曲的督印,正怡然自得的弯唇轻笑。

    “阿姐,你别走,不要听他们的,你别离开萧家,也别离开我……”

    他在内心呐喊着,想要追上去,可是因为自己太小了,很快就被一众奴仆拎了回来。

    他拼命挣扎无果,最终晕睡了过去。

    ……

    “终于是将她赶走了,当年太子临终前托孤,竟是将萧氏这一脉的财力及部曲私兵都交到了一个黄毛丫头手中,致使我兰陵萧氏这一支阴盛阳衰,儿郎们受尽屈辱……”

    ……

    不知道是谁在说话?他看不清那道模糊的身影,眼前的画面一转,却看到了母亲,这时的母亲还不是那般形容枯槁的模样,有着世家贵妇的雍容端庄美丽,只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哭红了眼睛。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将阿鸾从北地接回来吧,让她回来,好吗?她到底是我萧家的女儿,怎么能留在那北方蛮夷之地,残暴荒淫之君的身边,这样下去,她会没命的……她会没命的……”

    “我听说她还生了个孩子,让那个孩子回到我萧家,好吗?让她们母女俩回来,好不好?”

    他看到母亲在苦苦哀求,可父亲竟没有半分动容,一甩袖便冷道:

    “不可能,她回不来了!也不能再回来了!”

    “你怎如此狠心?你怎会变得如此狠心啊!阿鸾为我们萧家都做了些什么,你全忘了吗?”

    ……

    “父亲,让阿姐回来,求你了,让她回来!”

    在一片哀求声中,萧显突地从塌上坐起身来,他看到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了,屋子里干净整洁,还有一缕十分清新好闻的药香味正扑鼻而来,但却并没有看到父母和母亲的身影,也没有找到阿姐……

    于是,他慢慢的将双腿移下床,慢慢的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门外是一个十分阔朗的大厅,大厅中间还凿有一池活水,有羽觞在清波上微荡。

    另有三处角落分别横七竖八躺着三名男子,而其中一名就斜躺在他的房门外,作小厮打扮。

    萧显不禁弯下腰去,摇了摇那名还在睡梦中的小厮,问:“醒来,你们将阿姐送到何处去了?”

    小厮立即打了个激灵,便陡然睁开眼,从睡梦中惊醒。

    他讷讷的看着萧显,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又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

    从头看到脚!

    长高了?

    不,是腿太长了!

    也不,是他站起来了,因为腿修长,所以显得个子特别高!

    以前都是他低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现在竟然要抬起头来仰望了!

    “郎君,你……你……你腿好了?你站起来了?”

    风动激动的喊道,他这一喊,立刻便将厅中睡着了的两名男子给喊醒了过来,与此同时,听到喊声的萧十娘也从屋中跑了出来!

    李谧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刚刚清晰的视线里便映出一袭白衣的萧显。

    此时的萧显身姿修长笔挺,颇有些“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的卓然风姿。

    李谧张大了嘴,崔恒也怔愣的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

    直过了好一会儿,李谧才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感觉到有点疼痛,便吃惊道:“萧兄,你这据说瘫了十二三年的病,好了?”

    崔恒也道:“是她,将你的腿治好了?”

    萧显还有些不知是梦非梦身在何处的飘忽感,他低头看了看还坐在地上怔怔仰望他的小厮风动,记忆似乎这才从十几年前拉了回来。

    “你是……风动?”

    “是啊,郎君,你不会把我忘了吧?我是风动啊,这个名字还是您赐给我的呢!”

    萧显又再次看向了李谧和崔恒,想起了两日前,这两位从北地来的世家子还有找他手谈切磋过。

    “李郎君,与崔郎君?”

    “是,萧七郎君,两日前手谈的三局,我等已是甘派下风,萧郎之才,闻名不如一见!”崔恒施礼答道。

    这时的萧十娘已是热泪盈眶,奔到了萧显面前。

    “七叔,是我十娘,你还认得我吗?”

    萧显看向了十娘苍白如瓷一般的小脸,因为太过瘦弱而显得更加弱不禁风楚楚可怜。

    凝眸注视了片刻后,他微笑点了点头。

    “所以我说嘛,那小娘子昨日那般激那云隐公主,肯定不只是为了给自己母亲洗清污名这么简单,依我看,她就是故意令得萧郎吐血晕睡,然后再给他治这腿的,现在人全好了,以后这建康城萧郎之名只怕要更响亮了!”这时的李谧十分欢喜的说道。

    以前传出的是才名以及半身瘫痪活不过二十五的短寿之名。

    这以后,建康城无双俊彦之名,还有谁敢与之争锋!

    “萧七郎君刚才一直在念着自己的阿姐,可是因为这心中执念,所以才……”

    崔恒似想到了什么,忽地问道。

    是因为心中执念么?所以才瘫了病了这么多年?

    “我想起来了,之前那小娘子就说过,我家郎君的病因不在于身,而在于心,难道说小娘子这次与云隐公主这般争闹对峙,其实是为了给我家郎君治病?”

    这时的风动也如同醍醐灌顶般的大彻大悟道。

    萧显的心陡地疼痛了起来!

    原来他刚才看到了阿姐,想起了有关于她的一切,竟然都是梦,是他隐藏在内心深处一直不愿去回忆的梦!

    那么她的女儿……

    “阿玉呢?”他忽地紧张的问。

    “在呢!七叔,她就在那边房间里休息。”萧十娘指着长廊另一边不远处的厢房,欢喜的接道。

    萧显提步便朝那间卧房迈了去,却被坐在门边的凤凰拦了去路。

    “现在你还不能进去,莫要打扰到她休息。”凤凰冷声说道。

    “她现在怎样?”萧显颤声问,语气中难掩心疼和感激。

    凤凰抬头看向了他,眸中竟似有泪光闪烁,神情隐含担忧和悲戚。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到底如何了?”萧显更为焦急害怕的问。

    凤凰这才站起身,徐徐说道:“三个月前,我们在齐地遭遇过一场刺杀,马车被人动了手脚,我和卿哥哥不幸坠下了山涯……”

    话才刚刚开头,听者已是心惊肉跳,萧显的眼中更是积满心疼之色。

    “那后来呢?”李谧急切的问。

    “后来,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都没有死,但是卿哥哥因为后脑勺受了伤,醒来后记忆便有缺失,身体也变得十分孱弱,每忆起往事都觉痛苦难当,有时甚至会晕厥过去,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

    直到我们到了建康,她的记忆才慢慢的恢复,身体也渐渐有所好转……”

    说到这里,他再次看向萧显,话锋一转,“可是今日,她耗费了七个多时辰来给你治病,不眠不休不食,这对于她来说,已然是她这具孱弱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了,我昨夜进去房间本是想给她送吃食,可是她才吃了一小口,人便晕了过去,所以我真的害怕……我有时候也会害怕她一觉睡着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崔恒听之骇然,萧显更是面露震惊悲色。

    “她自己不是神医么?难道竟也会……医者不自医?”李谧不禁问道。

    凤凰没有答,仍旧注视着的萧显,继续道,“萧氏显郎,我卿哥哥曾说过,这世间疾病,唯有心病最难药医,若非你是卿哥哥在这个世上除了姑母之外还能让她感受到亲情的人,若非你在她心中占有一定的份量,我是绝不会让她冒险一试的,

    因为在这个世上,我就只有她了!”

    我就只有她了!

    凤凰的这番话顿时将萧显的心如同捏在了手心一般的疼痛,不管是痛责自己的无能为力还是欣喜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这诸多复杂的情绪都让萧显一时间难以承受。

    一种剜心的疼痛令得他差点跪倒在地,风动赶紧扶稳了他,安慰道:“郎君,小娘子一定吉人自有天相的,她会没事的,她如此耗费心力治好了你,你可不能再辜负了她啊!”

    “是啊!七叔,你才刚好,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萧十娘也劝道。

    “可我宁愿不治……”

    原来阿姐带着她在北地吃了这么多的苦,原来他这个外甥女曾经九死一生才捡回一条命,原来……治好他竟是要以损伤她自己的身体为代价……

    既然如此,我为何……

    “凤凰——”

    正值百感交集肝肠寸断的思忖间,耳畔忽闻房中有较微弱的声音传来,眼前人影一闪,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见凤凰便推门而入,直奔到了萧锦玉的床塌边。

    门开的一刹那,萧显便看到了正被阿秀扶着慢慢起身的萧锦玉,此时的她并未易容,有着如她父亲一般的倾世容颜,以及一种独属于她一人的诮然风骨,哪怕微染病容,脆弱不堪,却依然倔强得让人不敢将她视为寻常小姑子一般怜爱。

    “卿哥哥,你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么?”凤凰又喜又忧的问。

    看到凤凰眸中露出的担忧关切以及眼底隐约可见的疲倦之色,萧锦玉心中既暖又歉意。

    “抱歉,让凤凰担忧了,我无事,只是倦了,所以睡了一会。”她道。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因太过后怕,又喜极涕零,凤凰竟是情不自禁的将萧锦玉拥进了怀里。

    看到门外已是长身玉立,更显得风姿卓然如鹤般的萧显,萧锦玉极为欣慰的付以一笑,对抱紧了她的男孩子道:“凤凰,你去休息吧!昨夜,你也累了!”

    “不,我不累,卿哥哥,你一定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和阿秀现在就给你做。”

    说罢,他这才松开手,极为纯真而期许的看着她。

    萧锦玉不忍怫他意,点头笑道:“那便吃涮牛肉吧!”

    “好!”

    “阿秀这就去准备!”婢女亦欢喜应道。

    待阿秀出去后,萧锦玉又沉下声音来,肃然道:

    “凤凰,再给我易一下容吧!今日,我们可能还将面临一场恶战!”

    言罢,又看向门外的萧显:“显舅舅,我亦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