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翠丝的房间在二层。

    令兰道夫遗憾的是,在他和罗兰一同进屋的时候,女孩最先看向的是罗兰。

    “我和父亲太忙,很少在家。”

    罗兰从话里听出了一股自我安慰的酸味。

    贝翠丝·泰勒。

    她正坐在画架前。

    没有画笔,颜料用手指蘸着,涂抹在画布上。

    窗户是开着的,阳光洒在她那头金发上,洒在抹得花花绿绿的脸蛋上。

    桌上的花瓶里空无一物。

    她看向罗兰,眼睛一瞬间发亮。

    “下午好!”

    “现在是上午,贝蒂。”兰道夫轻声提醒,又不停说着慢点慢点——女孩几乎从画椅上跳下来,三两步来到罗兰面前,突然想起什么,又扭头咚咚咚跑了回去。

    ——从首饰盒里翻出一枚贝母发卡。

    油彩沾到金发上,也在盒子上留下了几颗小小的痕迹。

    她捋好头发,戴好发卡,才拎着繁复多彩(原本粉色)的室内裙上前。

    打了招呼。

    “下午好!罗兰!”

    兰道夫瞥着罗兰,发现他面色如常后,才又提醒自己妹妹:“现在是上午。”

    “特丽萨说,每天下午才能画画。”

    所以才说是下午。

    “你忘了,我告诉过特丽萨,允许你上午也画。”兰道夫一点都不嫌那油彩,抓着她的手反复翻看,生怕被油画刀或什么弄伤了哪儿。

    接着,他又抬手把少女没挽好的发丝捋到她耳后。

    “一会该吃午餐了,亲爱的。”

    兰道夫满眼宠溺,柔声道:“快收尾了吗?”他歪了下身,看向画布。

    上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

    没有鼻子和嘴。

    穿着黑色的风衣,黑发,金眼,提着手杖。

    身后是一层层灰白色的雾。

    如此…

    熟悉的人。

    兰道夫:……

    看罗兰的视线有些复杂。

    说实话,他还真期待过,画里是‘哥哥’。

    「是哥哥,但不是亲哥哥。」

    他还想跟妹妹聊会,门后却有仆人进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他看了眼罗兰,犹豫:“…我得失陪一会,罗兰。你可以到楼下侧厅——”

    “我就在这儿陪泰勒小姐吧,兰道夫。”

    罗兰偏头询问:“我能吗?”

    “当然,当然!”兰道夫显得很高兴。

    他亲手替罗兰挽起袖口,给罗兰拎了椅子,又吩咐人上茶和糕点后,才带着仆人匆匆忙忙下了楼。

    房间里就剩他和贝翠丝了。

    “罗兰。”

    贝翠丝睁着大眼睛,扯了扯绿一块紫一块的粉裙。

    “罗兰。”

    “是的,泰勒小姐。我叫罗兰,罗兰·柯林斯。”

    她盯着罗兰的眼睛瞧了半天,退了半步,好像端详欣赏一幅画。

    “罗兰。”

    “是的,泰勒小姐。”罗兰柔柔应声:“我就在这里。”

    她指着身后的画架:“罗兰。”

    “画的是我吗?”

    “是罗兰。”

    她盯着罗兰,看他不用手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画架旁。

    “眼睛?”

    罗兰竖着手指贴在嘴唇上,朝她眨了下眼:“有时候,能看得到。”

    “秘密?”

    “是我们的秘密。”

    贝翠丝了然,用力地点了下头:“保密。”

    罗兰欠身:“感谢您。”

    「我感觉你在骗傻子。」

    -她和布兰达小时候很像。

    「那是什么玩意。」

    -济贫院里的女孩。

    罗兰想起雅姆给自己的信:信中常去问他行踪的那个姑娘,就叫布兰达。

    「哦,你们济贫院除了养瞎子,还养傻子?」

    我是说‘有点’,还有,我不是瞎子。

    「没我你什么都看不见。」

    -眼睛是眼睛,你是你。

    「真令人伤心,我的小罗兰竟然开始嫌弃我了。」

    那张画布上歪歪扭扭的‘罗兰’保持着站姿,在他侧面,一行苍白的小字跳跃着:

    「保佑罗兰·柯林斯未来长成这样。」

    罗兰弯着腰看,忽然,感觉脸上有点冰凉。

    回头。

    贝翠丝竖着食指,在他脸上抹了一道。

    “泰勒小姐?”

    女孩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罗兰:“真漂亮!”

    罗兰直起腰。

    左脸颊上多了一道金色的油彩。

    贝翠丝怯怯看着不发一言的罗兰,往回缩了缩手,眼睛挪开。

    她有点害怕,又有些不切实际的期待。

    “这样比之前漂亮吗?”

    女孩抿着嘴唇点头,还是不敢抬眼看他。

    罗兰笑了。

    他当然会回应她的期待。

    …………

    ……

    当女仆特丽萨进屋的时候,见到就是这样一幕:

    兰道夫少爷那位漂亮的朋友,坐在椅子上,小姐则站在她面前,一只手举着,另一只扣着调色板。

    两个人…

    就像在彩虹里打过滚的花野猫——

    除了身上复杂的毛色外,还非要给自己添更多的颜色。

    身心受到重创的中年女仆当即捂了下心口,使劲倒了两口气,后退半步,摇摇欲坠地扶住门框。

    “…贝翠丝啊!你对客人做了什么!万物之父!先生,您、您怎么——”

    兴致勃勃的少女吓了一跳,赶紧躲到罗兰背后——当发现自己整个人其实还露在外面后,又举起调色板试图挡住脑袋。

    然后就被调色板上的颜料沾了一脸。

    罗兰交叠着腿,鞋尖儿晃晃悠悠,扭曲着身子,毫无礼节地向后仰头,勉强朝她打了个招呼。

    “您好,恕我无礼,现在实在忙。”

    特丽萨:……

    这…

    这是给贝翠丝找了个‘同类人’?

    不怪特丽萨腹诽,她算是兰道夫的父亲——贝罗斯那一辈的人了。

    可以说,她是看着小兰道夫和小贝翠丝这兄妹俩长大的。同时,她也太清楚贝罗斯、兰道夫那些朋友是怎么私下、甚至公开谈论贝翠丝的。

    她不喜欢他们。

    好在小泰勒明事理。

    他知道那是和自己流着同样血脉的妹妹,他爱着她。

    圣父保佑。

    但这位…

    这位柯林斯先生,是怎么一回事?

    确实是个善良人,也听说救了小姐,但这个…

    这个,是不是有些过了…

    小姐可不需要一个‘同类人’了。

    “您…”

    老妇人欲言又止,两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拧着自己的白围裙…

    再配上扳手给她脑袋上挂的小符号。

    「????」

    罗兰绷着嘴角,肃脸点头:“我和泰勒小姐正在讨论有关油画的技巧。”

    “是、是啊…是啊…”

    老女仆磕磕巴巴,应了好几声后,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推开门,折返回走廊:

    “蕾!你又到哪去了!!”

    她吼了两嗓子,一个年轻窈窕的女仆‘飘’了进来。

    她穿着同样的黑裙白围裙,戴着头巾。鼻梁高挺,眉毛很细;棕发梳上去,脸蛋像个鹅蛋,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扫进来。

    凹凸有致的少女小声应道:

    “特丽萨。”

    “收拾一下屋子…你看看小姐的脸。我去着人烧水…”妇女对这位新来的仆人显然不是很满意,推搡着让她麻利一些:“别弄坏了画具!”

    她吩咐完,又微笑着欠身让罗兰稍等,自己撸了下袖子,脚步又轻又快的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