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城和万云到物资局筒子楼时,万雪和孙家宁正搬了炉子在门口做饭,孙家父母和孙家欢则是坐在客厅里吃花生喝茶,偶尔点评他们的家具,不外乎是家具样式不好,摆设不好,总之没有一样是过得去的,心里的酸水一股接一股,对着这窗明几净的大通间,仍表现得不屑一顾,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

    “姐!”万云从楼梯处冲过来,走到万雪身边,舀水洗手,赶紧接过她手上的锅铲,再看一眼里面孙家人,又看看姐夫跛着脚往水房里去洗菜,嫌弃的脸色立马显出来,转头就让周长城去帮姐夫的忙。

    这孙家人,都是什么前世的债主!?

    万雪拍拍妹妹的手,又朝她摇头,今天是她和孙家宁住新家,请亲戚来吃饭的好日子,她是个完完全全自己当家做主的女主人,因此还是很乐意做这顿饭的。

    这个明确的角色,万雪很满意,她和孙家宁是主,孙家其他人是客。

    “姐,这是给你的二十个鸡蛋,你每天炖一个吃。”万云忙把在挂在身上的鸡蛋递给她,又拿了一小提枇杷,“刚刚在楼下买的,那个小妹说是刚摘下来的,又新鲜又甜,给你和姐夫吃。”

    万云给东西的时候,孙家宁正跟周长城一同拿着洗好的菜过来,看着那篮满满的鸡蛋和黄澄澄的枇杷,想想光着两手过来吃饭的父母妹妹,心里颇不是滋味。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闷,周长城和万云叫了人,就不怎么讲话了。

    孙家宁和万雪两个轮流招呼大家吃饭,做足了主人的瘾头,父母和妹妹的挑剔在他们眼里都不是大事,大家不挤在一起才是万事如意!

    孙家欢扒拉着碗里的青红辣椒炒鸡蛋,看着从乡下出来的万云穿着嫂子原先的衣服,撇撇嘴,还说没有补贴娘家,小姑子没几件衣服,嫂子不顾自己家,全给娘家妹妹了。

    万雪万云姐妹都忽视了孙家欢的目光。

    万雪心里甚至有些得意,招呼得越发周到,把他们和自己隔开来,主客分明,你们不是说我补贴娘家吗?我现在就光明正大地给娘家拿东西,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万云心里虽然有点疙瘩,刚到县里时担心周围的人瞧不起她,但若这人是孙家欢,她可真不放在心上,孙家欢跟她姐不对付,那不就是她万云的仇人?

    孙家父母吃得也不是很开心,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们看不顺眼,屋里崭新的家具也让他们不舒服。

    孙母眼睛发酸地扫视着万雪万云两个,这姐妹俩儿倒是厉害,两个乡下丫头,结果个个找的都是县里有单位的人,还有本事叫男人干家务活,刚刚儿子和那个周长城洗锅洗菜,她全都看着呢,又隐晦地瞥了眼老孙,不敢把对他的不满表现出来。

    饭吃得很快,孙家父母要笑不笑地看了眼五斗柜上的那篮子鸡蛋和枇杷,老土,不是给鸡蛋就是给不值钱的水果,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手,果然是乡下出来的丫头!

    这儿媳妇也是,巴巴地把这些东西放在显眼处,不就是想显示自己有娘家人来送礼吗?

    却不想想自己三口人带着张嘴就上门了,连几句吉祥话都不说。

    孙家宁越看越是失望,幸好父母和妹妹吃完没多久就说要回去了,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送走了这三人,心里更是坚定,搬出来是对的。

    万云和周长城也没有待多久,他们在外头跑了一整日,要坐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家具厂,走之前,万雪当着孙家宁的面,给他们用报纸包了一条熏腊肉。

    “你姐夫的朋友送的,你们拿回去一条。”万雪顺手又拿了几本翻旧了的故事书给万云,怕她一个人在家不上班无聊。

    万云悄悄觑了一眼姐夫的表情,刚刚孙家阿叔阿婶走,她姐可没什么回礼,现在她一个妹妹却收一条腊肉,看他没意见,这才接过来,又摸摸姐姐的肚子,让她有事情就托人到电机厂找周长城,周长城会给她带话。

    万雪好笑,脸上总算长了点肉:“我是你姐,还是你是我姐?成日一副要照顾我的样子。”

    万云也笑:“总之有事你叫我嘛。”

    “知道了,天黑了,赶紧回去吧。有空了就来我这儿。”万雪和孙家宁把人送到楼梯口。

    下了楼,周长城扛着新买的锄头,这才开口:“孙姐夫家的人真有点...”他一下子想不到什么词来形容。

    “冷漠?”万云补上去。

    “对。”周长城挠头,回头看看筒子楼楼上的灯光,漂亮明亮,只是刚刚那顿饭吃得真是窒息。

    师父师娘和师哥嫂子们都是随和爱热闹的人,周长城从未见亲人朋友在说上冷得跟乌眼鸡似的,果真是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污浊。

    “这就是姐夫和他父母没办法解开的愁结了。”这句话是万云听万雪说的,说着,她又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缝,干净没有污泥,放下一点紧绷。

    这点紧绷也不知道从何而来,会到何处去,又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再重新回来。

    万云觉得自己心里有鬼,自从那个拿了万雪衣服后的傍晚,她时不时就要看看自己的指甲缝,强迫它们必须洁净,这不关万雪的事,是她,是她心里的鬼在作怪。

    回到家具厂,洗漱过后,就是例行的“妖精打架”,说是例行的,是因为自从周长城发现夫妻睡觉的欢愉之后,简直没有一天能放下的,关上门,就是摸摸抱抱,若是没人看见,那更是要香香一个。

    卫生所那天给的十个橡胶避孕套已经用完了,周长城就在坝子街那附近的卫生所又领了十个回来,万云每次都被他哄得招架无力,事后两人都感慨,幸好丁师傅的手艺扎实,这床没被他们两个摇散架。

    “你说要把四周的杂草都除掉种菜?”周长城搂刚清理过的万云,亲了又亲,她的发有点湿了,贴在脸上,黑夜中看不清她的表情,肯定又是闭着眼,一副娇憨动人的模样。

    “嗯。”万云被折腾累了,窝在周长城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真奇怪,他们明明才认识不到一年,她竟觉得这个怀抱熟悉又安全,“潘老太说跟我一起弄。”

    “潘老太?”又有这老太太什么事儿?周长城疑惑。

    说到潘老太此人,刚被周长城“碾压”过两回的万云,在疲惫困顿中都露出一个笑。

    前两日周长城去上班,万云一个人在家,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在门口绕了一圈,看这附近长得有人小腿高的杂草,啧啧可惜,县里人也太浪费土地了,这儿用来种菜多好啊,甚至连种什么她都想好了。

    不过因为自己是租客,底气本就矮人一截,加上是家具厂的公共地盘,她就没敢先动手,想着等周长城回来,和他商量一下。

    等看得差不多了,万云搬了椅子坐在门口,开始纳鞋底,万雪给了她不少做衣服剩余的边角料软布,用来做布鞋刚刚好。

    筒子楼这时候分外安静,大人们上班,孩子们上学,不上班又不上学的占了少数,一些老人家聚在大门口纳凉说话,偶尔有人声和家具厂的电锯声传来,鸟鸣山更幽,初夏的太阳晒在脚边,有种岁月静好的美丽。

    万云是做惯了农活儿的,手上有点子力气,针锥子一下一下戳进去,再把线头拉出来,做得很快。

    周长城把身上大部分钱都放在万云那儿保管,让她该买的买,该吃的吃,自己为了省钱,早上抄小路去上班,天黑下班了,才舍得花两毛钱坐公交车回来,他个子高大,走路又疾又快,多备两双总是没错的。

    大概是有了肌肤之亲,女人为男人做这些事,便显得更心甘情愿了些。

    “哎哟,小万的手可真巧!”一个大嗓门在她头顶冒出来。

    万云这突然的一叫,针锥子差点戳到手,抬头一看,又是潘老太,这金牙老太太!

    “潘老太,您好啊。吃早饭了吗?”万云问了声好,手上的针线不停。

    搬过来几天,也就跟潘老太熟悉些,其他的张家大哥,李家大姐,王家妹子都只是点头笑一笑,打个招呼,他们就上班去了。

    “吃了吃了!早上吃的芝麻油蒸鸡蛋,香着呢!”潘老太倒不是故意炫耀,她就是单纯好吃,吃了什么好吃的都藏不住,见到谁都想说一说,整个筒子楼的人都知道她的性格。

    万云心想,不愧是镶金牙的老太太,早上还能吃麻油鸡蛋,周长城把钱都交给她,她都不舍得每天给两人蒸个鸡蛋吃。

    “小万,给你男人纳鞋底呢?”潘老太是自来熟,一点不客气地从万云屋里搬出另一张小矮凳,坐下看她的手艺,“嗯,针脚细密,跟我年轻时戳得一样好看。”

    万云“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潘老太,真有意思:“他上班站的时间长,平时走路也多,有时间就多给他做几双。”

    “年轻人感情就是好。”潘老太有滋有味地赞道。

    万云刚想回话,就听潘老太话头一转,她手指指了指眼前的草地:“小万,你想不想把这儿的杂草拔了好种菜?”

    “...潘老太,您有什么想法?”万云果断地放下手中的针线,大眼睛盯着一脸福相的潘老太。

    原来潘老太爱吃茄子和豆角,东郊本来也有农民挑了菜到家具厂附近来卖,但这一年多都没怎么来了,就是因为西郊那边有三百个拖家带口的工人修铁路,这些人情愿从东走到西,把菜挑到西郊去卖给外地人,在那儿可以卖贵一两毛钱。

    潘老太不忿,表情有些好笑:“为了多赚一两毛钱,都不卖菜给我们这些老乡了!一点都不顾老乡情!”

    “他们不卖给我,我就自己种!”语气还挺气呼呼的,就是表情看着很逗。

    “但是,小方啊,潘老太我年纪大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能自己挑水种菜,我跟你合种啊。”

    不等万云开腔,接着潘老太列举了两人一起开荒种菜的好处。

    一是可以让万云避免被家具厂的人找麻烦,对外就说这是潘老太家的菜地,只是请了万云打理,没人敢得罪潘老太,因为潘老太的儿子是管木材采购,儿媳是家具厂给大家发工资的会计组长,说起来都是官儿呢。

    二是潘老太家里有不少菜种和农具,可以拿给万云用,她手上有钱,还能买肥料。

    万云笑出声来,这潘老太为了偷懒,巧舌如簧。

    “小万,你可别笑,”潘老太收起开玩笑的态度,这才说,“你今天要是把这地上的草开出来,隔天就有人过来要你恢复原样,不让你占公家便宜。”

    “筒子楼里什么最紧张?房子和公共地方的面积紧张啊!”

    “你看我们筒子楼后背,哪里有条缝隙都种上了菜,都是家具厂的家属们种的,大家都想在吃上面节省点钱。”

    “你一个外来的租客,又不是我们家具厂的人,敢占用这儿一小块地种菜,那些老帮菜能把你翻好的地给毁了。”潘老太在家具厂住了小二十年,对这儿每一户人家什么德行都清楚得很。

    万云眨眨眼睛,看着眼前的杂草,里头落叶和泥土混在一起,被水一沤,有种腐烂的味道,问:“为什么要空着?之前没人种吗?”

    要是在万家寨,有这么一块平地,早就被人抢着种了。

    “谁说没人种?”潘老太一龇牙,“你是不知道,原先那罗家的三个小子糟蹋了多少人的菜?种了拔,拔了种,就是想自己家独占这块地。他们家想要,别人也不让啊,他们三个捣乱,其他人也胡来。总之为了这么一小块地方,罗家三个小子跟这儿好多户人家都打过架。”

    “后来罗家三个小子把另一户人家的男人脑袋开了瓢,这件事才引起厂里的重视,厂里为了不让大家闹乱子,就谁都不让种!这才荒到现在的。”

    这罗家三兄弟,在家具厂“战绩辉煌”,可真是莽啊,幸好当时他们跟罗师傅签租房合同时没让这仨儿卷进来。

    万云握紧手上的鞋底儿,蹙眉:“那我要种了,别人也来拔怎么办?”

    “有我在,谁敢?!”潘老太拍拍胸脯,一副女将军的模样,“我来找领导说,等开始种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盯着你,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万云斜斜地瞧了潘老太一眼,幽幽地说:“怎么盯着我?像地主婆盯着长工那样吗?”

    “哎呀呀,你这坏妹子!谁是地主婆了?”这么大的帽子,潘老太急了,看万云憋着笑,又狠狠拍她小臂一下,这才知道被一个年轻人揶揄了,也不生气,反而义正严词道,“我们可是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群众,可不能当地主婆!”

    万云又笑出声来,这潘老太,真真是太有意思了,为了一口吃的,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愣是把万云给说动心了。

    “那为什么要跟我合种?”万云又问,总得问清楚呀。

    “我观察你几天了,你爱干净,应该是手脚勤快的人;又不上班,年轻女人闲着也是闲着,肯定会自己想办法找事情做,”潘老太摆着手指头一点点地数,“你离这菜地近,好看顾;你是农村出来的姑娘,肯定会种菜。不像我那只会算数的儿媳妇...”

    说到这儿,潘老太闭嘴了:“总之,挑你就没错!”

    ......

    “那你就这么被她忽悠,答应她了?”周长城觉得这老太太心眼儿也太多了。

    “种菜嘛,又不是多大的事儿,原来在万家寨不都是要做的。”万云闭着眼,困得说话也迷迷糊糊的,“我要是能顺利在这儿种点儿菜,咱们就能省下买青菜的钱。”

    说到底,还是收入低,穷这个字闹的。

    周长城见万云发出小呼声,就不说话了,亲亲她的额头,自己也躺着睡着了。

    其实万云也不觉得潘老太在支使她,反而认为潘老太这人很新鲜,跟她从前见过的老太太都不一样,老人不撒泼卖老,说服别人时条理清晰,令人信服,明着占人便宜,却也不让人吃亏,有种老人精的感觉,并不讨人嫌,想想还挺可爱。

    万云就觉得,县里就是不一样,就一个潘老太都能让她学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