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午正时分萧琮下了衙,坐肩舆回到承和院,和沈清猗一起用了昼食,午休一刻钟起来,盛华院来了人,说公主叫他过去一趟。

    萧琮便换了衣,坐肩舆往盛华院去。

    盛华院是安平公主的起居院子,建得高宇阔轩,金碧辉煌,红绿金黄的色彩很是夺人眼目,但在这煌煌富丽中又蕴藉着雅致。

    后院内有腊梅园,梅香亭里置着三面插屏榻,安平公主正倚着隐囊,喝茶听曲。

    亭内的琴声如春三月飞莺鸣呖,婉转了梅香,柔和了冬雪。

    弹琴的郎君二十六、七,眉秀唇红,一双眸子宛转多情,正是公主的小侍韩三青,跟随公主已经十年。

    “三青的琴弹得越来越好了。”安平公主随手将茶盏递给一边的侍女,笑着赞道。

    她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缎面貂皮里的鹤氅,衣襟开着,露出里面的大红地宝相花锦袄和大红地缠枝牡丹团花罗裙,头挽的半翻髻上插着一支振翅欲飞的赤金凤凰步摇,凤口衔珠,是艳色剔透的南海红宝石,递茶盏时露出的皓腕上也戴了一串红麝香珠,那一身红彤的艳色仿佛将天地间都燃了起来,让人心里窜出了火。

    韩三青细白如瓷的肌肤仿佛也被这火红烤得酡红了,清醇的嗓音仿佛也带了热意,含情笑道:“此为用心之故。”

    安平公主“咯”的一声笑,正要顺意调笑两句,便见萧琮自廊上过来,改口道:“三青,我和四郎说会话。”

    “好。”韩三青抱着琴退下了,经过萧琮身边时,向侧一让行了礼,“世子。”

    萧琮点了点头,往梅亭走去,看见母亲一身华贵红艳的色彩,清雅的眉眼也溢出一层煦暖,脸上油然带了笑,上前行礼道:“阿母。”

    侍女上了两盏茶。

    安平公主挥手退下四名侍女,半倚在榻上,叫了声:“萧恂之。”

    萧琮一听母亲连姓带字叫他,脸色立即端肃起来,“母亲有何吩咐?”

    “你喜欢萧琰?”安平公主说话从来不绕圈子,直入主题。

    萧琮心里一咯噔,母亲虽然对父亲的媵妾懒得计较,但不意味着她对父亲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很待见。承和院的消息向来是不外泄的,但他知道瞒不过父亲和母亲,母亲知道阿琰往来承和院并不奇怪。

    他心念电转间,神色恭敬中又透着几分亲热道:“阿母,你见了十七,也一定会喜欢的。十七弟就像……”他目光掠过母亲头上赤金步摇衔的红宝石,微微笑起来,“就像这红宝石一样,晶莹剔透。”

    “晶莹剔透?”安平公主挑了下眉,“你倒说说,她有哪些好,让你这般上心了?”

    萧琮温温笑了,便挑着说了萧琰的一些事,勤奋,聪颖,纯挚,还有稚子赤心……

    安平公主拿起茶盏,茶汤已经凉了,她却喝了一大口,让那凉凉的茶汤落入腹中,仿佛要将心头涌动的燥意和郁意一并冷却下去。

    萧琮上前拿过母亲手中的茶盏,手指触到凉意皱了下眉,放到旁边的几上,提起熏笼上温着的剔红缠枝花茶壶在另外的空盏中倾了一盏茶,放在茶托中,上前端给母亲。

    安平公主接过茶托,看了眼儿子,轻叹了声,放软了语气,“阿琮,萧琰,她是……”忽又顿了口,猛然将茶盏搁在榻几上,穿了帛屐起身,在亭中踏了几步,一拂大袖,“行了,明天,带她来盛华院。”

    萧琮乍然惊喜,不敢置信道:“阿母?”

    安平公主哼了声,一甩袖子走了,帛屐的木底在廊道上踏得咯吱作响。

    四名侍女轻无声息的随在主子身后。

    萧琮看着母亲大红氅衣飞扬的背影,轻轻的笑出了声。

    ***

    翌日凌晨,天上又下起了米粒子雪。

    萧琰在雪中练淬体拳,朝食后练刀。

    她练的不是横刀战技,而是商七传她的五行刀法。

    她随萧承忠学了斗转星移步法后,就发现配合这套五行刀法练起步法更灵动,便轮换着练这两种刀法,彼此印证之下,又有进益。

    过了昼食,小雪粒子便停了,地面上没能停雪,雪水融后湿漉漉的。萧琰便穿了木底乌皮靴子,双脚踏着藤蔓墙迭次两蹬,轻松跃上墙头,足尖一踏,身姿很是飘逸的落下二丈五高的白墙,木底只在落地时发出轻微声音。

    院墙外的树下,萧承忠身姿如柏,眼睛掠过一抹讶色,“十七郎君身手愈发轻捷了。”

    “这是老师教得好。”萧琰笑着抬手向他揖了下。

    萧承忠不敢受的侧过身子,“这是十七郎君天姿聪颖。”心里却很高兴。

    两人一前一后往承和院去。

    进了书房,萧琮看见她时清雅的眉眼间透出喜色。

    “阿兄。”萧琰上前行了礼。

    “阿琰。”萧琮笑着按上她肩,目光扫过她身上的细葛短褐,笑道,“去换身大袖服,阿母要见你。”

    萧琰一惊,呆住了,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阿兄,你是说……”你母亲,公主要见我?

    “对。”萧琮笑着,“快去换衣服。”

    萧琰在这边的寝居里备有换用的衣服,她脱了身上的细葛短衫裤,换上宝石蓝的右衽交领大袖服,出了房门神情还有些愣怔,心里莫名的紧绷,直到和兄长下了楼,被外面的雪风裹着雪粒子一吹,才清醒了。她伸手接过萧承义手中的伞自己撑着,走在兄长的肩舆旁边,一路默默念着太上玉清经,到了盛华院时,她的心已平静下来。

    侍婢领着他们往莲湖水榭去。

    冬日的莲湖已经冻结,枯败的荷叶与枯黄下垂的莲蓬一簇簇一丛丛,全无春夏莲叶田田的翠绿清新,只有阴霾雪天里黄白二色的萧索,但有了那道金红华贵的身影,就仿佛枯笔画中的生机,变得明丽起来。

    她一人,就敞亮了这片天色。

    萧琰不由得呼吸一顿。

    这就是四哥的母亲?

    和她的母亲,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却同样的,动人心魄。

    脚步踏在雪地上,簌簌的声音。

    安平公主回身望过来,华丽明辉的眸子便与萧琰纯黑晶澈的眸子远远对视。

    萧琰呼吸再次一顿。

    “阿琰,去吧。母亲只见你一人。”萧琮坐在肩舆上微微俯身拍了下她的肩。

    萧琰“嗯”一声,回手将伞递给萧承义,顶着雪花往水榭走去。

    安平公主挥了下手,两名侍女便将水榭开着的轩窗合了起来。

    水榭内静谧,四名侍女都垂眉侍立在四角。

    萧琰抬手摘下面具。

    安平公主眼色有些复杂,盯着她精致无瑕的脸庞,良久没有移开视线。

    萧琰呼吸轻轻的,深黑纯净的眸子近距离凝视公主,那双华美的眼睛让她觉得莫名亲切,很想摸一摸,她这么想着,就这么做了。

    当带着薄茧的手指落在睫毛柔长的眼睛上时,她倏地清醒过来,顿时惊愕无措,脸红如潮。

    安平公主笑了一声,抬手握住了她缩回的手,纤长的手指在她的虎口和指腹上的薄茧上摩挲而过,“在练刀?”她的声音仿佛瑞绫宫锦,华美绮丽,又如乳酪,柔滑的醇。

    萧琰不由嗯了声,道:“四岁就练了。”

    她眸子看着公主,这个女子身上有种吸引她的特质,让她想靠近,这个想法让她心中生起了愧疚,仿佛背叛了母亲,不由得挣脱了手,退了一步。

    安平公主凝视着她的脸,那直直的目光让萧琰有些受不住,微微垂了眼。

    那目光很复杂……萧琰说不出来,就仿佛是数种情绪混合在一起,反而让人分不清,究竟是何种情绪。

    安平公主看了她很久,说道:“我与你母亲有仇。”

    萧琰霍然抬眼。

    安平公主冷然道:“我早就想揍她了!母债子偿,你是选择打脸,还是打屁股?”

    萧琰呆了脸,脑子里一片混乱,公主与母亲有仇?公主认识母亲?

    她声音讷讷道:“您……认识我母亲?”

    “不认识!”安平公主说的斩钉截铁。

    萧琰被搅迷糊了。

    “过来!”安平公主横眉喝声,一边挽袖子。

    萧琰走近去,声气有些弱弱的,“打脸会被人看见的。”

    “趴着。”

    “哦。”萧琰很老实的趴到安平公主坐着的壶门榻上。

    “啪!啪!啪!……”

    四名贴身侍女嘴角都同时抽了下,眼睛盯着足尖,一动不动。

    安平公主打了七八下就甩手。

    萧琰等了一会没见巴掌落下来,侧了下脸,眼睛疑惑地看向公主:不打了?

    安平公主冷哼一声,“手打疼了。”

    萧琰很贴心的道:“我练武要淬体,您力气不大……要不,您用尺子打吧?”

    “……”安平公主嘴角抽了下,她要夸奖这孩子实诚么?

    但想起这孩子那个混蛋母亲,安平公主又怒气腾腾了,握起拳头就在萧琰屁股上捶了几下。

    萧琰觉得这点子力道跟掻痒差不多,心想是不是应该应景哼哼两声,省得公主不开心,便“哎哟,哎哟”的叫起来。

    四名侍女垂着头憋笑。

    安平公主一怒戳她后颈窝子,又抬手拍了她后脑勺一巴掌,“欠着,下回用尺子打!”

    萧琰“哦”了一声,爬坐起来,心想:下回叫得真一点。

    安平公主冷着眉眼看她,“还不行礼?”

    一位侍女拿了锦垫放在安平公平坐着的榻前。

    萧琰起身跪坐到锦垫上,磕头行礼。按礼,庶子女应称嫡母为“母亲”,萧琰却是叫不出来的,心中一迟疑,叫道:“公主。”

    安平公主眉毛挑了下,穿着金线宝相花袜子的右足踹了她一下,“公主?”跟着又踹了她一下,“你父亲终于……嚇,要给你上举了。”她挑了下眉,“在族谱上,你记在我的名下,是我的儿子。”

    萧琰“啊”一声抬头,脸上的神情是“啊?啊!啊?”外加长串的“……”

    安平公主见她那表情,心里痛快了。

    萧琰脑袋里轰轰了一阵,猛地摇头,道:“不!我有母亲!”她是阿母的女儿,谁也不能代替阿母。

    安平公主又踹了她一脚,“这事不归你做主。你回去问商清,她会上萧氏的族谱?”她斜眉一嗤,又抬足踹了她两脚,“行了,滚罢。”

    萧琰呆呆木木的走出水榭。

    安平公主乘着肩舆,一名侍女在后面张着红罗大伞,在水榭外一众仆婢的簇拥下呼啦啦从她身边走过,经过萧琮肩舆停驻的路边时,她对儿子挥了下手,“行了,带十七回去罢。”

    “是,母亲。”

    萧琮目送母亲浩浩荡荡的离去。